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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吉卜點點頭,沉默地走了。

    辛和抱著簡生,說,簡生,我們收養她吧。你難道忍心看著她這樣獨自一人留在這裡麼?這裡沒有她的親人了,連晉美都沒有了,她又被強暴……簡生……

    簡生回答她,辛和,你誤會我了,我並非沒有憐憫之心,並非不喜歡她。只是這個決定非常重大,你我一定要無比確定。這件事情一旦答應下來,將是義無反顧的事情。將來撫養她,要對她負起全部的責任,要給她好的生活。我們必須同心同力。就像決定生育一個孩子。

    我曾經也是在陌生人的撫養之下,在北方鄉下孤兒一樣生活了十多年。我深知,一個在原來的天地已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孩子,被突然帶回繁華的城市,內心會有多麼大的恐懼和落差。那個轉變的過程非常痛苦,並不是能夠輕易承受的事情。卡桑如果被我們帶去城市生活,也必定會要面對那樣的一個痛苦的過程。哪怕我們盡最大的努力愛她。何況,她是真正無親人的孤兒,沒有父母,而且還是一個純正血統的藏族孩子,一個那么小就遭受了身體侵犯的女孩子,連漢語都不會……我們需要對她付出非常之多的感情。你想好了嗎,辛和?

    辛和點頭。我想好了。簡生。我要撫養她。她一個人在這裡,只會更加痛苦。

    簡生看著她,心中突然想起了淮。淮對他的恩。在他母親死去之後,是淮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邊,像一個母親一樣擔負起他的生活和成長,幫助他考上美院。他是再次如此深刻地對女性本性中的善良和母性產生了無比的敬畏。他點頭,說,好的辛和,不要忘記,這是我們共同做出的確定的選擇。

    就在那個晚上,簡生和辛和便叫上了吉卜,找到日朗。他對日朗說,您收養卡桑,是大善大德的事情,現在您這麼為難,就交給我們吧,我們想要撫養她。

    吉卜把簡生說的話翻譯給日朗聽。日朗聽完,和妻子面面相覷,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轉過頭說,既然你們想要撫養她,那麼就帶走她吧。我兒子扎麼措不孝,對卡桑犯下這樣的過錯,請你們原諒他。

    吉卜翻譯給他聽。簡生點點頭。他說,我們還要去問問卡桑,看看她是否願意。我們不能夠就這麼武斷地決定了這件事情。這最後的決定權,是在卡桑自己手裡。

    他們三個人來到卡桑的身邊。仁索在幹活,卡桑仍舊仿佛沉浸在噩夢中,神情恍惚。

    吉卜走過去,輕輕地說道,卡桑,你好些了麼。

    卡桑,你想不想離開這裡?他們願意成為你的爸爸媽媽,把你帶走,好好把你養大。你願意跟他們走,以後跟他們一起生活麼?卡桑?

    女孩抬起頭來,望著辛和,眼神令人心疼。吉卜看著她,他忽然想起了兩年之前,卡桑的爺爺去世之後的情景。

    那個大雪的冬天,天地一片銀白。卡桑獨自在黑帳篷裡面,連續三個晝夜,跪在爺爺裹著氆氌的遺體之前守靈。晉美在她的身邊。他在第四個凌晨出現在卡桑的帳篷門口,喊她,卡桑,走吧,該送爺爺上路了。

    天葬的時候,卡桑端著那碗酥油茶,低著頭,顫抖著遞給自己。那天下著大雪,葬禮結束之後,他把她帶到日朗家。一路上,這個可憐的孩子跟在自己後面踉踉蹌蹌地追趕。那麼的單薄隱忍。

    而面對卡桑現在這樣令人揪心的慘狀,吉卜心中非常的難過。他是希望卡桑能夠跟著這對善良的年輕人離開的。這片草原太過廣闊與蒼涼,她一個人在這裡,將會多麼的孤苦。

    卡桑沒有說話。吉卜就一直那麼耐心地蹲在她的身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問她,你願意走嗎?卡桑,回答我。

    辛和看著沉默的卡桑,有些擔心。她蹲下來,與卡桑靠的很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像個溫和而耐心的好母親。她湊過去,貼在卡桑臉蛋上,輕輕對卡桑說,卡桑,我們都愛你。你跟我們回去吧,那裡會成為你的家。我會成為你的媽媽,好好地愛你的。卡桑,跟我們走吧。

    孩子是聽不懂她的話的。可是她竟然被這母性而溫情的關懷所觸動,眼眶濕潤,她非常無助地注視著辛和,像委屈的孩子看著阿媽一樣,嘴裡開始輕聲地囁嚅著:……他要和我睡覺……他力氣那麼大……我沒有辦法……

    卡桑一邊說,一邊伸手摟住了辛和的脖子,像一個令人心疼的孩子,嘴裡輕聲地喚著,阿媽……阿媽……

    吉卜一聽,這堂堂的高原硬漢,竟然刷地就落下淚來了。

    辛和緊緊地抱著卡桑,焦急地看著吉卜,說,她說了些什麼?

    他說,孩子叫她阿媽,卡桑叫她阿媽了……

    6

    幾天之後,在一個薄霧瀰漫的早晨,在日復一日裊裊升起的桑煙之中,他們搭乘吉卜的牛車,帶著卡桑離開了。來送行的,只有仁索。

    沒有人看到,遠遠地,扎麼措騎著馬,在低矮起伏的山巒上面眺望卡桑他們漸漸遠去的影子。湛藍的天空之下,浮雲低低地與少年的頭頂擦過。

    辛和一直都貼在卡桑身邊,生怕她有何不安。卡桑一路上都很聽話,很安靜。這孩子並沒有頻頻回頭眺望這故鄉的大地。她血液之中始終帶有不斷上路的願望,仿佛附有一匹駿馬的英魂。

    她離開了這片廣袤的,帶給她以生命和歡愉,死亡和孤獨的生生不息的高原。若知道離開就是宿命,那麼再深切的不舍都是枉然。記憶早在不舍之前,就已經深刻地存在了。她知道自己無法忘記這片故鄉的大地。

    這便足夠了。

    吉卜的牛車將他們送到了很遠的鎮子上。簡生和辛和找到派出所,更改卡桑的戶籍。剩下的還有很多繁雜的收養手續要回到城市之後辦理。

    吉卜把他們送到這裡,便回去了。離開之前,他本想囑咐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突然覺得對這對善良的年輕夫妻非常放心,於是只是簡單地道別。

    他們帶著卡桑,漫長的乘車,到了拉薩,然後是一趟飛機飛回了北京。

    在飛機上,三個人像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那樣,坐在一起。辛和緊貼著卡桑坐,耐心地照顧她的感受,細細詢問她的需要,嘗試著教她用漢語交流。簡生在旁邊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無限悵然。

    這是冥冥之中所謂生命的輪迴麼。

    十多年前,自己正是這樣被突然地帶去了城市。坐在開往城市的列車上,他獵奇地探望著窗外。對周圍的一切完全陌生。從那一刻起,直到回到城市之後的好幾年當中,心中的不安和恐懼,至今仍然記憶猶新。而在後來的矛盾百出的生活之中,他和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無不暗自懷疑過,這樣的舉動是否是正確的選擇。最終,需要經歷那麼多的誤解和恨,才能夠彼此冰釋並且理解。然而卻太遲了。

    他希望這一次的輪迴當中,不要有同樣的無可挽回的遺憾。自己欠下這個世界太多的恩。也許,這是一個償還的方式。他從心底確定,自己是甘願的。

    他為自己擁有這樣的善,而感到高興。

    下飛機之後,卡桑看見諾大的首都機場,驚奇無比。她從未見過城市。從青藏高原的腹地突然間來到另一個由鋼筋水泥構築的繁華森林,她新鮮之中感到非常的缺乏安全感,緊握著辛和的手,汗津津的。辛和心思細膩,她能夠感知到孩子的內心。一直都耐心地陪伴著她,寸步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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