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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這就是曾經的列寧格勒。十月革命中,攻打冬宮的大炮至今還靜靜佇立。而英雄與理想的紅色時代早就遠去了。那些年輕的俄羅斯女郎,都不再會是身裹黑衣在愛情與宿命之中掙扎的悲情的安娜,亦不會是站在山崖上思念奔赴戰場的情人的喀秋莎。英雄的人們已經離去了,然而在鄉村的山楂樹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廣袤的白樺林中,在靜靜的頓河邊,那些帶血的黎明依舊是靜悄悄。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它給予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呢: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懊悔,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侯他能夠說:「我已把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這些便是那些遠去的英雄與理想的印記。而這些豪邁壯麗並且鼓舞了整整一代人為之熱血沸騰的誓言,又是否真的能夠在歷史的真相之中保持貞潔。一如今日那些從涅瓦河畔窈窕而過的姑娘們----睜著碧藍的眼睛,目光逗留在涅瓦大街兩旁的那些歐美奢華名牌商店裡的華美服飾上----那是她們的夢想,可她們的為史達林式的荒唐理想奮鬥了一輩子的父母,也許正數著微薄的養老金為即將到來的冬天的取暖費發愁。這種集體命運的悲哀,唯能通過自己的奮鬥來獲得救贖。於是,那些高挑貌美的俄羅斯姑娘們不斷為了出人頭地的夢想遠走他鄉:在西歐時尚之都的時裝行業里,在北美人頭攢動的商業街道上,開始出現她們漂泊的身影。而離開如此美麗的故鄉,這些鮮花般的姑娘在一路上又會沐浴怎樣辛酸的眼淚。
一如他們----簡生和辛和。錯誤的時代結束了上一輩人的青春,依然將陰影留在了他們的集體命運上。
4
他畫畫是刻苦的。在學校的時候,絕大多數時間都呆在導師的畫室裡面,校外的時候,就按學校的安排,在博物館實習,臨摹名作。冬宮博物館,也就是著名的埃爾米塔日博物館,與巴黎的羅浮宮,倫敦的大英博物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一起被並稱為世界四大博物館,收藏有來自世界各地從古到今的270萬件藝術品,據說如果在每件展品前停留一分鐘,每天按八小時計算,需要11年才能看完所有展品。冬宮之內的中國展品,耳熟能詳的,包括敦煌的文物以及齊白石的國畫。拋卻那些藝術珍品本身的價值而言,令人感到荒唐的是,歐美的大型博物館都有著不知廉恥地展出侵略和搶劫成果的癖好。這些都是八國聯軍明目張胆洗劫而來的分贓。他站在那裡看著這些珍品,內心中升起莫名的國殤之感。
冬宮之內的金碧輝煌令人嘆服。簡生是從那個時候發現,自己對過於高大的空間和廊柱結構總是會莫名地感到恐懼和暈眩,倘若那空間是黑暗而陰森的,那麼情況就更加糟糕,幸虧冬宮之內裝飾繁複,極盡奢華,掩蓋巨大空間的空洞感。他仍舊感覺仿佛是身處一處華麗的墳墓,令人心神不安。亦因這種不安而更加對那些近在眼前的大師作品,感到激動人心的震撼。為了臨摹那些名畫,連續五六個禮拜,一坐就是一整天,達到某種痴醉的境界。
辛和在學校一邊畫畫,一邊還自學攝影,到了假期,跑到莫斯科去進修攝影課程。而簡生在學校里的時候,臨摹,創作,到了假期,就跟著低年級的本科生去普希金山和黑海邊寫生。在黑海邊,眺望那些留在普希金的詩歌之中的層層波濤。夕陽晚照,水天一色。海鷗掠過,留下驚惶的啼聲。他在美院的寫生基地裡面度過所有假期。在那些寒冷的海岸久坐,會令人心中無限空曠。
他和辛和相互扶持,十分恩愛。只覺得三年時間轉瞬即逝,過得迅疾。堅持到最後,他們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辛和還在莫斯科獲得了一個國際性的青年攝影獎項。回國之後,簡生直接就在美院任教,辛和開始搞攝影,一邊進修一邊在攝影工作室做些創作。簡生和辛和因為有著從列賓美院留學歸來的經歷,加上辛和母親在圈內的關係,兩個人很快就成了青年畫壇的寵兒。畫展,攝影展,大賽評委,中外藝術交流……接連不斷。
忙碌是會是人心智愚鈍的。在國內奔波,住在高級酒店裡的夜晚,常常只覺得身心俱疲。他對辛和說,我們也許該休息一下。
辛和說,我們結婚吧,然後去旅行。
他溫和地微微笑起來,親吻她的臉。內心卻一陣茫然。自從被母親帶回城市,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自己竟然也是到了要結婚的年齡。他不知道,在遙遠的南方,淮生活得怎麼樣。某些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決絕。在和辛和在一起之後,竟然跟淮基本上斷了聯繫。
她曾經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唯一的愛。
但他依舊會誠懇接受既定之中的路。辛和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女子。他喜歡著她,亦非常珍惜這感情。他跟她結婚。
她說,簡生,如果你覺得累,那我們就去旅行,算作是渡蜜月。我已經得到出版社的邀請,參加大型畫冊的專題攝影。是去西藏。簡生,跟我一起去。你如果願意就可以在那裡寫生。那裡美得超出你的想像。
簡生有些皺眉。他未曾有什麼準備,因此感到猶豫。可是辛和一懇求,他就只好答應下來。
他從來不會拒絕她。也不知如何拒絕。
5
在藏地高原美得超出他們想像的大地上,忠勇的晉美以最尊嚴的方式離開了他們。簡生不忍心看著卡桑孤身一人繼續跟著他們深入草原,於是打算與辛和一起送卡桑回到她的家。她的身邊,連晉美都沒有了。她非常之孤獨。
搭著一個善良的藏族小伙子的車,在單調而漫長的路上,看見窗外的大地柔韌而蒼茫地微微起伏,一望無垠。卡桑暈車,看起來非常的難受。辛和從背包裡面找出暈車藥,然後給卡桑服下。她將卡桑抱在懷裡。卡桑卻是出奇地沉默和安靜。
簡生間或睡過去,然後時不時醒來,回過頭看見卡桑閉著眼睛獨自忍受著暈車不適。他看到她覺得那麼的熟悉。像看見他沉默而疼痛的少年時代。而不同的是,卡桑是真正隱忍的孩子,因她是這高原上的堅強的生命。
搭了車,然後又步行,最後終於回到了卡桑的牧場。
沒有人出來迎接她的回來。只有遠遠地,背著背簍拾牛糞仁索看見了卡桑,直起身來給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卡桑,卡桑。
那個晚上簡生和辛和在日朗家的帳篷邊上紮營,由於連日的趕路,他們只覺得累。早早地便睡下了。也許是因為高原反映的原因,躺下去之後卻頭痛胸悶,無法睡著,非常難受,那種連話都不想說的難受。兩個人在黑暗中,各懷心事與不適,陷入沉默。
那個夜晚,因為晉美的離開,卡桑更加感覺這裡並不是自己的家。她獨自在帳篷附近的曠野之中,整理內心的情緒。她一直都是那麼可憐的孩子,但是因了她自身的年幼不自知,所以並未覺得這是可憐。她的沉默只是無限地思念,思念她的阿爸阿媽,她的爺爺,她的晉美。
過去,在這樣的相似的夜晚,會有忠誠而安靜的晉美陪伴在她左右。她會在思念到疲憊的時候,伏在晉美的身邊,於這無限廣袤而闃靜的天地之中陷入沉睡。晉美那溫暖而健壯的身體,於一個孤兒而言,是家一般的存在。而現在晉美不在了。這天地太廣闊,星空太浩淼,她卻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