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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這歲月的驪歌,在飛逝的流景之中餘音繞樑,聽得惹人傷懷。仿佛走過整飭的光陰的柵欄,往事像是濃盛的山茶花那樣從這柵欄的縫隙探出頭來,撩撥遠行者匆忙而粗糙的足跡。

    回頭的時候,那個曾經以為會在記憶之中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跡的背影,卻已經早已漫漶隱去。伴著青春的尾聲,唯有天邊斷鴻的孤影沉入暮色,以及不知何處升起的傷心的鶴唳。

    3

    到了他們大四的時候,辛和開始計劃去俄羅斯讀碩,積極張羅。因為父親曾經留學蘇聯,所以她會一些俄語。而簡生本是沒有這個打算,可是辛和一再地懇求他,伯母也一再鼓勵,他也就答應下來。開始惡補俄語,一時間也是弄得焦頭爛額。

    其間淮曾經寫信來,問及畢業的去向。他回信道,準備畢業之後去俄羅斯留學,正在籌備。非常繁忙。

    在此之後,再也沒有淮的音信。

    他那時正忙著交畢業作品,參加校慶紀念畫展,念俄語,申請學校,辦手續,亦是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念其他。他和辛和兩個人,一起為了一個切近的目標共同奮鬥,日子亦是迅疾而且充實的。交上去優秀的油畫創作作品,他們的申請雙雙獲得了錄取。令人激動人心的結果,聖彼得堡列賓美術學院。與巴黎的中央美術學院一樣,都是世界頂尖的美術聖殿。他拿到這個結果的時候,欣喜得有些不可相信。之後,等待已久的簽證終於拿到手,然後就立即訂了機票。

    這一切竟然是出奇地順利的。他想要把這個訊息告訴淮。然而卻發現,自從淮結婚搬家,他們便再也沒有打過電話。

    他只好寫信。而還未等到回信的時候,他和辛和已經飛往了俄羅斯。

    先到莫斯科,然後再飛到聖彼得堡。在飛機即將拔地而起的時候,她被強大的加速度所震撼。她對他說,簡生,我以前讀到一個我非常喜歡的旅德女攝影師的話,她說,飛機起飛的時候需要抗拒非常之大的阻力,然而一旦它衝破這個阻力,上升到了高空,那麼空氣的阻力對於地面來說簡直就不值得一提了。它便可以自由在在地飛行。這就像人生。

    簡生,你看,我們飛了。她笑容天真地說。

    他淡淡地笑。心中卻是擔憂的。俄語完全不過關,語言障礙,經濟和生活問題,俄羅斯社會的動盪和種族歧視,還有讀研的目標……這異國他鄉,前途未卜。需要足夠信念去堅持。

    從莫斯科機場過海關檢查的時候,一個金髮碧眼的俄羅斯女警察拿著他的中國護照,冷眼上下打量,流暢的隊伍在他這裡停下來。他疑惑,剛要開口問的時候,第一個元音還沒有發聲,那個女警察就厲聲喝道:NO English! 其實他本來是要說俄語的。

    女警察伸手示意讓他站到一邊去。他的護照被莫名其妙地扣留,然後又被另外一個警察帶進辦公室。簡生剛要開口向他質詢,門就被砰的鎖上。等了半個小時,進來兩個警察,操著濃重的斯拉夫口音長串長串地說著什麼,他一句都沒有聽明白。本來也沒想讓他聽明白。接著那個警察抄下護照上的號碼,打電話給另外一邊,看起來仿佛是要確認什麼。

    廣播裡面已經響起了飛往聖彼得堡的班機已經登機的通知。警察放下電話,聽到廣播裡的聲音。終於問了句,你是乘這個航班嗎。他回答說是。那個警察臉轉到一邊去,十分不耐煩的樣子。又過了一會兒,警察把護照扔給了他,朝他甩了甩頭,示意出去。沒有任何道歉。

    他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折騰一番----持著一份中國護照不巧地遇到一個情緒不佳的中年婦女。辛和在出口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他,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他終於走出來,兩個人來不及道清事情原委,便匆匆趕去櫃檯辦理登機卡,然後又匆忙地趕去登機口上飛機。

    上飛機之後,他依舊是臉色鐵青。辛和在一旁安慰他,沒事吧?她問。

    他搖頭。一言不發。

    也許是因為出國前的準備太過順利,踏上異鄉國土的第一刻,他便面臨了這樣一個不祥徵兆般的事件。後來的事情證明,的確是有更多的艱苦擺在後面。

    在聖彼得堡天寒地凍的冬天,常常下起鵝毛大雪。食品變得尤其貴。取暖費用也高。漫長的夜,幾乎看不到天明一般。兩個人生活仍必須精打細算。宗教節日來臨的時候,一片蕭條安靜。只有自己趕著關門之前去超市抱回一袋土豆或者長麵包來果腹。那日大雪紛飛,他瑟縮著抱著一袋土豆往公寓趕,走過闃靜無人的街區的時候,一群光頭黨的少年從背後冒出來,劈頭蓋臉對他一陣毒打。他扔出土豆砸過去,抱頭逃離,卻脫不了身,反而被人狠踢了幾腳腹部,疼得蜷下身來。他蹲伏著,右手摸索到腳邊的破磚,抓起來閉著眼睛一陣瞎拍。只聽見一聲慘叫,也許是打中了誰,血光四濺的。那些少年慌了神,忙著把受傷的人扶起來,他趁機得以逃脫,一路呼救狂奔。手上不知沾著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在雪地里滴了一路鮮紅。

    他驚魂未定地回到公寓,辛和亦被嚇了一大跳。兩個人一整個星期都心驚膽戰。

    便是這樣的苦。

    在列賓美術學院,亞洲面孔是引人注目的。他們從列賓美院的大四插讀,大四完了之後,如果教授同意你上大五,那麼就意味著可以繼續讀完碩士。他是要強的,在他所在的那個導師的畫室裡面,有三十多個來自世界各地的繪畫俊才,大家一起上課,一起臨摹和創作,一起在假期去寫生和去博物館臨摹。論天賦而言,他毫不遜色,並且最為刻苦。但是某種程度上,歐洲式的培養標準與國內接受的訓練有所不同。剛開始的時候,他感到有些茫然,與教授言語交流也十分困難。若不靠著辛和幫忙和陪伴,他只覺得有些寸步難行。日子真的算得上是相依為命。

    他們在俄羅斯的那三年,政府財政吃緊,古老城市的全面維護十分不到位。聖彼得堡四處瀰漫某種蒼涼的的氣息。這座城市的歷史始於1703年。彼得大帝在這裡建立了彼得及保羅堡的水路要塞,後來逐漸從要塞擴建成城市,起名為聖彼得堡,並於1712年從莫斯科遷都於此,在之後長達20年的時間裡成為俄羅斯的首都。市內大多數都是有著兩三百年歷史的建築,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風格本應是極度華麗高雅,然而由於缺乏修繕,它們大部分陳舊,牆體斑駁黝黑。室內電力供應不穩,巨大的裝飾燈,光亮卻透著一股黯然,氣氛及其沉鬱。有種特別的蕭然滄桑之感。

    放眼帝俄時代的宮殿和廣場,高大的彼得銅像,涅瓦河邊飽經戰火洗禮的軍艦,在鉛灰色的天空之下,仿佛是哽咽地重複戰爭與和平交替的歷史。普希金決鬥的小黑河,柴科夫斯基住過的舊公寓。藝術的歷史無處不在地蘊含其中。古老的東正教堂聳立在蒼穹之下,霧蒙蒙中勾勒著青灰色的輪廓。鴿子繞著尖頂靜靜飛翔,不祥而憂鬱。看得人不知不覺感到落魄心酸。

    依然有安好的時日。仲夏時節,他們兩人像聖彼得堡那些情侶一樣,在涅瓦河邊散步,於徹夜不落的斜陽中欣賞白夜。漫步到子時,剛剛垂垂落下的夕陽又從另一邊緩緩升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記憶躍然眼前。透明的天色泛白,似乎可以眺望遠處波羅的海的點點揚帆。而身邊輕然路過的白人女子,衣著時尚,帶著貴族般的冷傲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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