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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我已經懷孕。原諒我,我必須走了。

    一切只是因為我太愛你,簡生。要記得此生中我們是彼此的第一次。

    女孩說到這裡,已經淚如雨下。淚水完全濕潤了簡生的整張臉。他緊閉雙眼,聽著她的泣訴,只覺得字字錘心,刀刀濺血。但是他依舊沉默和僵直在那裡,怕得不敢睜開雙眼。他不知道到底該怎樣睜開眼睛來直面女孩的淚水和痛楚。對此他比她還要害怕和羞愧。如同面對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束手無策,動彈不得。

    女孩之前就已經穿戴完畢,在簡生的臉上留下最後的吻,然後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一切靜得出奇。他試著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只面對一張空床,和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簡生忍無可忍地抓起被子蒙頭翻身將自己完全裹起來,強迫自己緊咬拳頭,不發出哪怕一聲哭喊。渾身蜷縮,胸口的傷痛得他發抖。他的淚水洶湧,卻始終死咬拳頭,一聲不吭。

    然而後來更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女孩果真走了,再也沒有出現,而且再也沒有回到學校。在那個年代,流言和偏見對於年輕的未婚先育的女子依然是致命的中傷。何況那個女孩的家庭是傳統而規矩的。難以想像她後來遭遇的一切。

    簡生失去她的消息。他終日惶恐不安,擔心,悔恨,並且害怕。他害怕女孩出什麼事,害怕她告發他,害怕對方父母找到他算帳,害怕學校處罰他,害怕那個胎兒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害怕她再也回不來,也害怕她再回來……他甚至害怕到不敢去詢問學校她的下落。

    他在惴惴不安之中度過了很長時間。最後,他所害怕的一切都沒有發生。直到幾十年過去,他都依然沒有這個女孩的任何一點消息。只有無限的靜默強大的悔恨留在他的記憶。

    那個深愛他的女孩突然之間就徹底地消失。當然,只是對於他來講的突然之間。事實上,女孩得知自己懷孕之後,冷靜地獨自為自己做好了一切事情。而什麼也沒有告訴簡生。她預謀的離開,成就了她最後的愛他的方式。讓簡生依舊安然無憂地過下去,仿佛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很多年過去,簡生依然能夠記得那個女孩的面孔,因為無私的愛情而生動逼人,青春亮麗。每當又提起陶然亭,提起埋葬著高石絕戀的那塊墓碑,他便會回憶這段羞愧的往事和那個美好的,深愛自己的女孩。

    簡生在後來的接近兩年的時間當中,直到辛和的正式出現,都再也沒有交往過任何的女孩。甚至在以後的歲月中,他對任何可能發生的情慾都有著一種強大的克制和牴觸,以達到對自己罪過的懺悔,和對自我靈魂的洗濯。因他本質上就是這樣乾淨的人。

    這段經歷之後,他在一切行為上都變得克制自己。在學校只是專心畫畫,心無旁騖。大學時代一直都沒有回家。他仿佛覺得,回去之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已經有了婚姻家庭的淮。自從淮結婚,他便再也沒有和她聯繫。假期在北方的城市打工,給廣告公司作畫,給美術輔導班上課。依然是忙碌的。平時上課也很用功,專業課成績斐然。教授們一直都非常喜歡他。

    直到大三開始,在為舉辦學生畫展挑選和聯絡學生作品的時候,遇到了辛和。

    第一眼看到辛和,他就被她臉上清晰浮動的淮的神色所震懾。那麼的相像,那麼的美。這令他不可抵抗的面孔,倏然間就決定了感情的走向。

    那段時間兩個人因為學校畫展的事情而接觸得頻繁,辛和很快激烈地追求他,他一番思量之後,確信自己也喜歡著她,並且無法抗拒她那張與淮十分相似的面孔,於是答應在一起。

    在整個校園當中,他們是眾目睽睽之下非常般配的一對。她出自。父母都是這個美院的畢業生,父親曾經留學蘇聯,是有名的畫家。不料文革多事之秋之中受盡凌辱,被關押進農場勞動改造,並且在那裡染病去世。文革過後,母親恢復在這個美院的任教。之後母親與一名藝術收藏家結婚。再婚之後,家庭一直和睦美滿。繼父是儒雅的人,對辛和關愛有加,亦非常有分寸。在這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對於畫畫,她從小耳濡目染,天賦亦甚高。

    2

    他是能夠輕易讓人愛上的男子。而她是他經過衡量和接觸認為喜歡的女子。兩個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他至今不能夠說自己像愛淮一樣愛她----事實上他不再愛任何人----但他仍舊是歡喜她的。簡生不喜歡身邊人事繁亂。此番確定下來和辛和的關係,也就少了很多女生無謂糾纏,倒也安靜。兩個人一起,以某種意義上接受命運旨意的姿態,開始穩定地交往。而後來與辛和相處的事實也證明了自己的理性判斷無懈可擊。

    他在假期不再單獨租住公寓,而是應辛和的要求,與她住在家裡購置的另一處房子裡。那年春節,辛和帶他去見父母。

    已經以是非常正式的,未婚夫一樣的姿態去與對方家長見面。因了辛和繼父的關係,她家家境很好。而簡生少年時代跟隨母親一起生活,亦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面。加上英俊標緻的外表和穩重的談吐,十分招長輩喜愛。

    辛和的母親,一個端莊的女人,面帶誠懇的表情,特意找了個機會私下跟他說,祝福你們。請相互珍惜,今後人生里好有個安穩的相伴。

    他懂事地點頭,謝謝伯母看重。他說。

    轉過頭,他心中卻有疑惑。這就是此生的安排麼。他茫然凝視著坐在遠處與家人談笑風生的辛和。她天真的臉上蕩漾著燦爛笑容,仿佛是臆想之中少女時代的淮的模樣。

    那個夜晚,他們像兩個孩子一樣仰面躺在一起。她說,簡生,你願意跟我結婚麼。他回答她,願意。

    她又說,簡生,不知為何,我常常看著你,便覺得你離我很遠。仿佛是面對整整另一個幽深的世界,而我僅僅只站在它的門口。我知道,我永遠都進不去。但是我只希望,如果那是些疼痛的過去,那麼我能夠帶你走出來,到更幸福和簡單的世界裡面來,一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那麼的愛你。我不知道這個過程將會有多長。所以,簡生,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已經確定願意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地聽著。內心卻深深被觸動。天真明朗的外表下面,辛和亦是這般心思細膩的善良女子。是從那個時候,他真正開始從內心敬畏女性的善良。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被她們的恩與愛所包圍。欠下太多。他感動地握著她的手,說,辛和,我確定和你在一起。

    辛和聽了,在夜色中浮現出意味深長的淺淺笑容。她說,我也許是太傻的人,竟然在向你索要承諾。簡生,不管結果如何,你至少還願意對我作出承諾。我了解你,知道這對於你來說,已經不容易。我很滿足。簡生。

    他為她這番話感到深深羞愧。也許她早已經看到,這段關係一開始就依然是感情上的施捨與被施捨。某種程度上,她依然是淮。

    想到這裡,他心疼地把辛和抱過來。輕輕吻她的額頭。女孩在他的懷裡,漸漸沉睡。

    窗外是新年的大雪,一夜都在靜靜飄落。他還是無法控制地,在內心深處想念淮。想念童年時代天寒地凍之間的靛青色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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