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我與母親因為懼怕語言這個工具的殘忍和直白,所以在斷絕交流的過程中自相傷害。我不願意再有這樣的遺憾,所以我選擇對你說這一切。

    簡生對她說這番話,還是在大學之時。彼時他蛻變得更加標緻,面孔乾淨,身材高大勻稱。漠然的神情之中不時隱現深深笑容。一種氣質之中都滲透著的英俊。引得無數女孩產生愛慕。

    那時他面對這些女孩,並無動情之心,然而亦不知如何拒絕,因此身邊一直都是異性圍繞。他和她們在一起,聚聚散散,並不深刻,至少他自己這一邊並不深刻。分手之時,即使是女孩傷心一陣,也多半很快就另有男友,各自互不影響。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的。那段時間和他在一起過的那些女孩子,有的事過很多年之後都仍然對他還戀戀不捨。她們一直都關注他的去向,以至於後來簡生偶然會受到她們的來信,聲稱對其無比思念,問及他的生活是否還好,暗中有曖昧的情愫蘊涵字裡行間。那樣的信大都只落下一個泛泛愛稱,而他面對那個稱呼,竟然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

    就是這樣的淡。

    這些與他相戀然後又迅速消失的女孩,在他的生命中綻放出明亮的笑靨,花朵一般,帶著露水尚未退去的鮮美,一路蔓延。他知道自己沒有為此停留。而他之所以一再強迫自己要和她們在一起,強迫自己去愛,是因為他惶恐地發現,離開了淮之後,他在內心和感情上似乎成為了殘疾,變得已經再也不能夠愛上任何人。

    成長時代,他一直都是與學校生活疏離的人,加上感情上只有淮,所以似乎從未獲得過同齡人之間的簡單的戀愛以及娛樂。此番到了大學,生活自然是無聊的。除了談戀愛之外,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換口味。

    他因為內心的固守,因此一直感覺安定。畫畫依然是頭等的事情,並且發自內心的喜歡。在晚自習的畫室裡面,日光燈的亮光煞白一片。少數幾個人固定每天都在這樣的課餘堅持畫畫,他便是其中之一。

    偶爾撫摸到少年時代的速寫本,上面那些線條稚嫩的肖像,那些語焉不詳的斷句,以及那些遙遠的日期,會忽然令他沉淪。

    然而這一切都過去了。

    彼時他得知淮已經結婚。某種程度上他是難過得不能自已的。傷心透頂。畢竟淮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包括了情人。

    他畢竟還未算是長大。面對淮的徹底離開,他始終無法坦然地用一句好聚好散來自我釋然。對於這般深刻的過去,他還不能成熟到真正舉重若輕。因此他畏懼自己內心的感情殘疾,開始盲目逼迫自己去愛。

    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做愛。那個女孩也許是簡生在那些女朋友當中唯一有深刻印象的一個。是一個深愛自己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簡生幾乎對她一無所知。她和簡生約會,簡生亦沒有拒絕。女孩因為太愛他,在他們剛開始不久,就急於用身體和諾言來留住這相戀的時刻。

    第一次的時候,女孩非常主動。她其實也是第一次,但是卻有著某種奮不顧身的激情,要急於把自己給他,仿佛這樣,就能夠留得住什麼。

    女孩給簡生脫去上衣,卻看到簡生胸口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她的心疼是真誠的,卻依然帶有獵奇的成分。她伸手輕輕觸摸,問他,怎麼回事?

    人都會以單獨占有戀人內心的重要秘密為驕傲,並且常常可憐地以此作為證明感情的信物。

    女孩問他兩次,怎麼回事,他卻都只是搖頭,一直無言。他因為沒有誠意與她們在一起,所以始終保持沉默。

    簡生俯下身來,親吻女孩的臉。他習慣性地將頭埋在女子的脖頸,卻再也沒有記憶中熟悉的味道。他內心是無望而傷懷的。因此閉上眼睛,任憑強盛茫然的情慾覆蓋自己,腦子裡面漸漸可以變得一片空白,什麼也不再想。亦不再看到身下陌生的面孔和身體。

    他和她有了第一次,便又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們初夜之後的一段時間,他一再與她做愛。然而但凡他有要求,女孩都默默迎合。他知道這樣的殘忍和不公,但是他根本沒有辦法抑制自己找到一個更加合適的出口。

    他開始主動和她象徵性地約會,約會之後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題。不少年輕的尚未對情慾感到疲倦的男子,都會有這樣樂此不疲的要求。簡生並不全然是耽於床笫之歡,他只是因為內心的茫然,離開了淮之後一度難以自拔,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求解脫。而這個深愛他的女孩子,不幸在恰巧的時間成為了這個對象。

    那天兩個人在陶然亭去散了一圈步。冬天的北京園林總是一派蕭條。枯枝敗葉,離草萋萋。亭台樓榭孤然佇立,有著哽咽的滄桑之感。在園子裡面慢慢走著,然後他們停留在著名的石評梅和高君宇的墓前。凋敝叢生的枯草之中,墓碑靜默地站在那裡,見證著一段革命時期的愛情。埋葬在墓碑之下的故事因為人們的流傳而越發變得神奇和不朽,盪氣迴腸。在那個時代,連愛情都要被政治所左右。悲哀的紅色戀人默默躺在這裡,心中的苦悶和遺憾,又與天下古往今來的有情眷屬有何不同呢。

    女孩站定,憂鬱而傷感地問他,簡生,你說我們會像這樣在一起嗎?

    簡生一言不發。

    他因為不愛,因此只對女孩的一廂情願感到悲哀,甚至可笑。曾經有這樣一句殘酷的名人名言:兩個人若不是以同樣的真情處在戀愛之中,那麼其中一人必定會對對方的痴狂產生鄙夷和不屑。

    那個夜晚他們開了小旅館的房間,在陌生而狹窄的床上做愛。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多少次。重複著千篇一律的把戲,汗水淋漓,震盪激烈,頭腦中一片麻木。女孩在他的身體下面淚如泉湧,卻一言不發。

    他偶然撫摸到女孩臉上的淚水。你怎麼哭了,他問。他忽然感到掃興和煩躁。停止了動作,翻過身去,只覺得渾身疲累,心中越發一陣陣迫人的荒涼。

    告訴我,你為什麼哭了。

    女孩依舊是沉默不言。她翻過身去背對著簡生。

    簡生發自內心地嘆一口氣。情慾過後的空白,比之前的空白更加令人難以承受。他的頭腦漸漸被混亂的思緒所填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淹沒自己直到窒息。

    少年時代,曾經目睹母親和別的男人做愛。那個時候自己道貌岸然地鄙視和牴觸,覺得齷齪下流。而今到頭來,自己還不是這樣胡來,跟發情的狗無異。

    不僅如此,他覺得自己再也無臉面對淮。而且,何止無臉面對,幾乎是無地自容。

    想到這裡,簡生忍不住難受得也憤然轉過身去。兩人互相背對著,誰都不說話。但是他很快就睡著。而女孩卻徹夜不眠。

    不知睡過去多久,他微微感到臉上有淚。女孩的嘴唇吻在自己的額頭上。他忽然就醒了,但是仍然沒有睜開眼睛,僵直在那裡。

    就這樣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中,女孩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簡生的臉上。她很輕很輕地吻他的額頭。然後令人心碎的低聲泣訴在黑暗中輕輕蔓延。

    我知道你不愛我。簡生。但我仍然很幸福我能夠和你靠得這樣的近。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