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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大卡車轟轟地上路了。兩匹馬兒嘶鳴著貼著卡車急速奔跑起來。幾乎與汽車保持著平行。鬃毛和馬尾在奔馳的時候拉成了飛揚的直線。細長的腿交錯著跨著步子,像是扇動的羽翼。馬兒與卡車一瞬間並列而行。然而卡車越開越快,馬兒漸漸落下了距離,接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等他再回頭看的時候,只剩兩匹馬兒孤零零地站在悠揚延伸的細長路面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卡車離去的方向。像是可憐的孤兒。襯著蒼藍的天色,看得讓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臨使天空的藍色逐漸變深。雲層再次出現像日出那樣綺麗的色彩。這瀰漫了落日餘輝的蒼穹,像極了幽藍的深深海底,長滿簇簇絢麗的珊瑚。

    簡生坐在司機的旁邊。辛和與卡桑坐在後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靜靜地縮在座位上。在車上,小伙子漫長枯燥的駕駛因為有了乘客而出現轉機。他興致高昂地與要與簡生展開聊天。他說,你們跑那麼遠的地方來幹啥。這裡窮得連空氣都沒有,可不能跟你們城裡比啊。簡生呵呵地笑著,沒有回答。

    他已經被高原反應折騰得生不如死。不斷加重的耳鳴,伴著引擎的聲音,什麼都聽不清楚。暈車一樣感覺陣陣噁心。簡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堅持。

    他身體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行駛依舊繼續。他慢慢感覺看到記憶。

    7

    十八歲。母親離開,他病了一場。康復之後,和淮一起從北方鄉下回來,離次年的專業考季還有半年時間。再次找到那個教授,打算重新開始準備報考美院。他學校功課拖欠太多,必須努力追趕,於是白天在學校裡面上課,晚自習卻就要趕回來在教授那裡和一群孩子畫畫。周末的時候從學校上完補課回來,就匆匆又趕回教授的畫室。而學校裡面的課業越來越緊,他在過去耽誤太多時間,現在只感到吃力。

    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晚上不能上晚自習,所以課間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題。午休的時候草草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吃一點便飯,便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裡面看書自習。從母親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這般緊湊和刻板。

    他總是能夠記得,淮在他復讀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顧無微不至。每天夜晚從教授的畫室裡面回來,已經是十一點。只要淮有空,都會去接他。他們從美院的東門走到西門,夜色沉沉。白日裡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撫摸得鮮綠耀眼的植物,此刻卻暗淡地在昏黃的路燈燈光之中微微隨風搖擺,像是某些遺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後面,腳步拖沓。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聽見走在前面的淮問他,累不累?回去之後早點休息。我給你熱了一杯牛奶放在廚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緒激動,只覺得自己活在一個人的無償的恩慈里,溺水一般窒息。他就這麼上前,從後面擁抱淮。他們是忐忑而鎮定的。淮聽見少年微微哽咽的聲音。他叫她,淮。卻再無其他言語。廣玉蘭又在濃烈地綻放,花朵大朵潔白。

    夜裡他時不時夢見淮與母親。

    夢見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他在淮的身邊滿足而感懷地微笑起來。然而再次轉過頭的時候,淮就已經消失了。如同一次預謀的離別,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張皇失措。

    不久車子便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聲音在翁蓊鬱郁的叢林中呼喚她:簡生,來,跟我走。簡生。

    他不自覺地緩緩起身下車,跟隨那個虛無的聲音深入無邊的青翠。漸漸的,他看到母親站在路的盡頭向他招手。那姿勢仿佛是在月光下的站台上迎接親人。他將手放在生疏的母親的掌上,母親牽著他繼續向深處逼近。

    你知道你即將前往何方麼。簡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簡生,往前的路我不能過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親放開他,簡生的腳步被某種強大的力量牽引著,不自覺地一直向前。頻頻回頭,卻只看見母親的面容逐漸模糊,公車不見了,亦沒有淮。森林仿佛伸出雙手一樣,緊跟著他身後緩緩將一切掩蓋,仿佛要他遺忘過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簡直像是熱帶雨林一樣,呈現出墳墓一般的森嚴。踏過嬌艷欲滴的綠色的枝葉,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現兩棵尤其粗壯的大樹,中間是一道鏽跡斑駁的鐵門。他推開門,驚起巨大的綠色翅膀的鳥兒騰向空中,淒切鳴叫。

    眼前出現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墳墓掩映在叢林中。青苔沿著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過去輕輕拂去墓石上覆蓋的枝葉和野果。是母親的名字。

    簡生在這裡驚醒。滿身是汗,睜開眼睛,只有暗影習習的天花板,窗外樹影婆娑。他回顧剛才的夢境,情節突然間就模糊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但是少年是這麼清晰地感到了這個夢境的隱喻意義。這是他成長的縮影。

    他感覺口渴得厲害,胸口被壓抑著,呼吸不暢。他便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想要輕聲呼喚淮,然而嗓子乾澀,仿佛是突然患了失語症一樣發不出聲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於是從床上起來,喝一點水。他走到淮的房間門口,輕輕推開門。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門口,看著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瀰漫房間。他才隱去。

    簡生知道,他這夢境逗留已久。但終究不會是久過一生。因此他眷戀。某種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無法長大的少年。

    那年春節臨近的時候,簡生的專業考試也迫在眉睫。教授那裡的輔導已經結束了,簡生每天從學校回來之後,淮就在家裡給他輔導畫畫,訓練他的考試項目:速寫,素描,色彩,創作。她拿著簡生的畫,總是像一個母親那樣欣慰地微笑。她總是鼓勵他,你是最出色的。

    從二月開始,輾轉兩三個城市去各個院校的考點考試,直到四月。淮為了陪伴他去考試,再次請假。住在酒店裡面,考試之前給他準備好炭條,鉛筆,畫筆,顏料。給他考試的忠告。

    簡生考試的時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陰風之中等他。

    他們一切的努力沒有白費。簡生拿到令人驚嘆的完美成績。他不是附中的學生,而且也沒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為師以便混熟臉面,但在報考的美院當中,他專業成績全部排在前十名。這完全是奇蹟。

    從專業考試回來之後,開始忙碌學校的功課準備高考。這樣艱苦而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七月。他咬著牙堅持。因為他知道,淮對他的恩。

    高考的那三天,淮依舊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覆說,你不要來,沒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還是來了。考完最後一門課的那天,夕陽皇皇下落,他獨自從考場裡面出來,遠遠地在人海中看見淮的身影。

    這已經是十九歲這一年的事情。從十二歲到十九歲,七年的歲月,畢竟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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