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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2
她背黑色的專業攝影包。外掛的碳纖維三腳架。遮光罩,備用電池,UV濾鏡,普通清潔劑,去油專用鏡頭液,一整袋膠脂棉,鏡頭紙,氣吹,刷子,閃光燈及長連線,快門線,防塵防雨塑膠袋,暗袋。膠片。普通旁軸機。單反機和24/1.4,85/1.2,300/4,等等。為追求好的拍攝效果,一直使用定焦頭,即使知道會加重體力負擔。定焦頭廣角端的歧變和眩光沒有那麼嚴重。加之高原某些地區沙塵很重,寺廟內部又常常充滿了煙霧粉塵,變焦頭的封閉性稍差,風箱效應使得拍攝時容易把那些纖維和灰塵吸進鏡頭裡,這樣一來即使是使用單向濾塵的吹氣球也很難弄乾淨鏡頭。一不小心還要劃傷膠片。除此之外,定焦頭的大光圈也是一種必要。
儘管已經儘可能地做到了準備周到,但是一路上他們還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煩。
旅途從成都開始,沿川藏線深入。第一處停泊,是在然烏湖及其上游的來古村。來古村的名字來源於來古冰川。川藏線上鮮有人停留在此。在這座美妙無比的小村,可以看到一個被來古冰川的一條終磧壠分成兩半的湖泊。湖泊兩邊的顏色截然不同,很是壯觀。他們來到的時候,看到村莊的闊地上粉紅與鵝黃的大片野花撲面而來,前面是兩隻孿生的碧藍的冰川湖,然後再遠處就是來古冰川夏日的燦爛冰雪,黑白相間的冰川中磧壠蜿蜒並行。儼然是北歐斯堪迪納維亞某處秘靜的美景。
從來古村往前,到林芝,工布江達,墨竹工卡,之後就是拉薩。兩個人在拉薩停留很短,然後向北去往納木措。途中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那根拉山口的時候,簡生被高原反映折騰得十分痛苦。他的胸口總是發痛。終於到達那木措的扎西半島,兩個人眺望念青唐古拉山,感覺異常壯觀。簡生在那裡寫生數日,顏料一再被凍結,無法繼續。
在納木措拍攝的時候,因為乾燥,膠片上面出現了靜電的痕跡。她抱著遺憾,離開納木措之後向南走,沿中尼公路經過日喀則,定日,然後就進入了珠峰保護區。辛和的單反機鏡頭在光圈片之間使用的潤滑油不耐低溫,在珠峰大本營一帶等待拍日出,考慮到把相機放在帳篷裡面到了拍攝的時候又拿出去會產生忽冷忽熱的溫差,對相機不好,於是她把相機留在了帳篷外面,等待拍攝的時機。然而沒想到全開光圈測光的時候,機器長時間暴露在寒冷之中,潤滑油凝結,拍攝時光圈無法正常的收縮。大量的曝光過度使得不少艱苦的拍攝都失敗了。想要重來,但是低溫造成電池效力短,沒拍幾下出其不意地就沒電了。非常倒霉。
簡生也因為長久氣溫寒冷,無法像平常那樣,坐在那裡慢慢寫生。顏料全部都是硬的。只好畫速寫,回去之後再慢慢創作。
這些困擾並未阻擋她前行。走出珠峰保護區,他們回到藏北高原腹地。在路上遇到一個朝聖者。那個老頭額頭上腫著一個碩大黑紫色的瘤,是在朝聖路上磕長頭留下的印記。他在路邊停下,站在一個瑪尼堆旁邊,將背囊里的擦擦取出一些,恭敬地放在瑪尼堆的石頭上。嘴裡一直在重複念叨著什麼。簡生好奇地走近,看到他的擦擦非常的粗糙,也造型各異,並不規則,卻都十分古樸漂亮。簡生本想帶走,但是藏族人們皆勸告他不要將轉經路上的擦擦拿回家,因為上面附有貢放者的祈願,帶回家中不祥。簡生只好作罷。
3
在公路旁一處簡易的旅館裡稍作停留。他們兩人開始北上。租了馬,獨自前行,向青侖卓草原前進。便是在那裡,簡生走進了卡桑的草原。
現在重新上路的時候,身邊已經多了卡桑這個旅伴。去往青侖卓草原的路途是村子裡換糧的古道,路況複雜,卡桑做他們的嚮導。在坦蕩如砥的藏北高原,大地荒涼如同月球表面。頭頂上的天空上漂浮著白色的雲朵,在蒼穹上悠然旅行。大地上只有淺淺的兩道白色車轍印,如同葬禮上的素縞一樣飄向遠方。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所謂的公路。他們便沿著車轍印往前走,簡生不時地拿出指南針辨別方向,停下來稍作歇息,緩解用力喘息帶來的口乾舌燥。更多的時候,辛和會取出攝影器材,耐心地擺好角度,拍攝她的作品。鏡頭裡面的天地,除了浩淼空曠的如同狼毫一般呈現椒鹽色的地皮之外,就只有比這地皮更加浩淼空曠的天空。唯有遠處一道黑色的山脈的模糊輪廓,在枯燥的視野當中破了一筆清冥浩蕩。
極其沉默的行走代替了一切。晉美始終領著他們耐心而步履穩健地前進。陣陣烈風拂過它蓬鬆的黑色長毛,那飄揚在風中的姿態像極了平原田野里的滾滾麥浪。
在他們徒步旅行的第一天即將結束的傍晚,高原上的落日以亘古不變的蒼涼壯麗迎接了夜幕的低垂。天空之上幻化的雲層顯示出變化不定的瑰麗色澤。最後的餘暉從厚厚堆積的藍紫色雲層縫隙之間斜著射下一柱柱金色的光芒。無名的潺潺河流蜿蜒迂迴,在那光芒的照射之下靜若華美綢緞。簡生總是被這景象震懾得啞口無言。他拿那隻旁軸機拍快照。從狹小的取景框中看到鏡頭外面的天地,一瞬間有沮喪之心。這天地之廣袤,並非一隻鏡頭所能囊括。他越發覺得,與其將它留在膠片上,不如將它留在心裡。
辛和在一旁取出碳纖三腳架。由於風大,她又把攝影包掛在下面用於穩定。仍未等到器材準備好,那瞬間的美景已經黯淡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肅殺蒼涼的夜的前奏。她微微嘆息。這天地仿佛一位擁有著絕色容顏的傲慢小姐。不屑一顧地睥睨著這些拜倒在她裙下的疲憊的塵世靈魂。面對大地,她竟覺得自己極其卑微。
4
夜晚,他們依然停留在無邊無際的高原草場。迫人的黑夜悄無聲息地降臨。一鐮銀飾一般的弦月綴在赤玄色的夜幕之上,遠處依稀可見格拉丹冬的雪。緊緊貼著星光。像是少年時代讀到的《吉檀迦俐》的詩句:旅途盡頭,星辰降生。
簡生支好帳篷。他在帳篷前的空地上點好一堆篝火,取出背包里的牛肉罐頭和麵包。在這闃靜無聲的曠野深處,他們安然地偎依著食物以及火堆帶來的安撫感,姿態原始地感受著自己的生命的渺茫與不可確定。這混沌的天地之間除了黑暗一無所有。依舊是遙遠的星辰依稀閃爍。簡生與卡桑並沒有任何親熱交流。因為言語不通,他們像是偶然相遇的陌生旅人,各自照顧著各自的旅途,相互善待,並且沉默寡言。
簡生將食物分好,遞給卡桑。他凝視著這個單薄弱小的孩子埋頭啃食,完全是一隻剛出生不久的飢餓小獸的樣子。簡生心中隱隱地不忍。他伸出手輕柔地撫摸卡桑的頭,瞬間卡桑就敏感地停下來,目光澄澈地望著他,沒有什麼言語。瞳仁卻在火光的映襯下熠熠閃光。某種程度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晉美,也如其他一切高原生靈一樣,是一汪無名的雪山湖泊。安靜,自省,有著暗含的凜冽血性。與生俱來。
在簡生撫摸卡桑的頭的時候,他想起了淮。簡生此刻仿佛能夠明白,當年善良的淮之所以這樣陪伴他的成長,是基於一種怎樣深刻的憐憫與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