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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畢竟唯有面對陽光,才能將陰影留在身後。簡生就這麼想著,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仿佛正在獲得勇氣再次蛻變長大。或者說,開始老去。

    他從懷中拿出一條圍巾。

    那是十三歲那年,在母親生日的早上原本打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未曾料到,因了自己的稚拙,這件禮物直到母親離開人世也沒有送出。他輕輕地將這條圍巾放在黑黢黢的灶頭上。然後悄然走出了茅屋。

    推開吱吱嘎嘎的老木門,他眺望眼前遼闊的冰湖。深深呼吸著凜冽的空氣。沒有任何的念想。只覺得身體便得很輕,心中一片闃靜空曠。他握著淮的手,說,淮,你看,這就是我的家。

    簡生就這麼站定,在這依舊冰封的茫茫天地間,真切地想念起了母親,和母親身為一個錯誤的時代中悲劇性的小人物,無比暗淡的一生。

    他們在這裡留下來寫生。他在畫布上留下這片靛青的湖。迷濛的霧色,塵封的記憶一般厚重難抵。已經一段時間沒有摸過畫筆,此番寫生起來,竟覺得無限生疏。卻依舊是一幅自己喜歡的畫。

    在北方鄉下舊地重遊的夜晚,他們仍然住在當地民居里。夜間寒氣滲骨,兩個人相擁而眠。他的頭埋在淮的脖頸,在一個溫暖而舒適的角度,聞到她身上熟稔的植物芳香,像是幻想中的家園的氣息。他閉著眼睛,長久地深吻淮脖頸上月光般溫潤的皮膚。他沒有睡著。

    在黑暗與寂靜之中,他閉著眼睛,兀自輕聲對著身邊的淮說,淮,我何其幸運。若所有的過去只是為了有這樣的夜晚而必須的代價,那麼我多麼甘心。

    淮。

    第三章

    〓〓小凡做的電子書〓〓

    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麼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

    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簡楨《四月裂帛》

    1

    你叫什麼名字?辛和問卡桑。

    卡桑聽不懂。只是抬起頭看著她。簡生幫忙,翻出一本手冊,對照著拼音注音,用生硬的藏語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卡桑。她輕聲地回答。

    我叫辛和。她用手在胸前比劃著名。朝著女孩微笑。

    來,卡桑,辛和叫著她的名字,欲要把女孩拉進帳篷裡面來。卡桑卻一下子躲開了。她跑回日朗家的帳篷裡面,還有一大堆活兒要干。

    仁索好奇地問她,這兩個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他們可能是來這裡玩的吧。

    為什麼要來這裡玩呢。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呢。

    我不知道。

    那個夜晚吉卜又站在外面,在暗處靜靜地守候。仁索心猿意馬地幹活兒,被卡桑看出來了。卡桑問,你為什麼不跟他結婚?仁索一下子羞紅了臉的樣子,裝作懊惱地說,誰說我要跟他結婚!卡桑善解人意地說,你快出去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仁索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立刻就鑽出去了。

    卡桑獨自捏完剩下的糌粑,照例再往銅盆裡面添了一碗羊奶,然後又割了半條羊腿,扔給晉美。晉美跳起來在半空中就叼住羊腿,輕易咬成了兩截,然後撕成碎片,兩下就吞了個一乾二淨。

    一望無際的沉沉的夜色,點綴遙遠深邃的星辰。卡桑閉上眼睛,再次沉入夢境。她總是在夢境之中見到一望無際的雪。

    夜色下的黑暗雪原。寂靜而沒有盡頭。她趔趄地跟著一個人趕路,每一步都陷入深深積雪,非常的侷促與艱難。

    日光下的聖山之雪。父母留在那巍峨的山中,再也沒有回來。爺爺對她說,你的阿爸阿媽長眠在這雪山上了。他們會回到祖先的大地。

    這聲音又猶如幻覺。她從來沒有想過,什麼時候這樣的夢境可以結束。

    在第二天早上,簡生他們收拾行李準備上路。上下青侖卓草原,攝影師最美麗的情人。他們便是要去那裡采景。

    臨走之前,日朗的妻子準備了現做的血腸端上來。新鮮的宰殺的羊,掏出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攪拌上切碎的內臟和肉,塞進洗淨的羊腸內,放進鍋里煮,水沸騰了就算煮熟。然而因為氣壓太低的原因,即便是煮熟的血腸,切開來依然是夾著津津生血絲和濃烈的羊膻味兒。簡生和辛和對這製作地道的血腸感到些許不適應。不過他們依然還是用刀切了兩段大口吃掉。

    和日朗一家作別。牽上自己租來的兩匹馬,把兩隻背包分別放進掛在馬背兩側的兩個皮囊裡面,然後自己牽著韁繩準備前行。

    卡桑跟著出來,目光眷戀地望著辛和。晉美跟在她的身後,眼神炯炯。辛和邁出兩步,卡桑便跟著走出兩步。表情倔強沉默如同某種具備荒野氣質的幼年小獸。辛和能夠感到這個孩子是想跟著她走。她回頭望著卡桑,又看看日朗,有些尷尬。人們在某段時間裡面都保持沉默。

    最後日朗揮了揮手,對卡桑說,跟著她走吧,或許你也可以帶路。帶上你的晉美,路上有個護身。說完一幫人便走回帳篷。末了,日朗回過頭來,側著臉說,若你是想要回來,這個帳篷,仍然可以歡迎你。

    仁索麵對卡桑,露出真實的不舍的表情。扎麼措咬著嘴唇,揮舞著鞭子。他凝視著卡桑,依然有著幼鷹一般桀驁凌厲的眼神。扎麼措忽然又猛地翻身上馬,掄響了鞭子揚長而去。

    卡桑靜靜看著人們的背影,直到他們都走回帳篷,她才猶疑著走向辛和和簡生。晉美跟了上來,步履持重,忠誠溫順的樣子。健壯的骨架以及厚實的身軀像氂牛一般強壯有力。渾身的長毛被風吹得輕輕舞動。

    簡生不語。他看到這個瘦瘦的孩子,有著被高原的風滌盪得很清很清的眼神,銳利而堅韌。卡桑必定會是一個沉默忠實的好嚮導。儘管簡生無從知道她為什麼在這樣的年紀上就能如此地對離別和踏上路途抱有熱情。他以看待一個奇蹟一般的眼神,邀請卡桑上路。

    三個人,兩匹馬和一隻狗。不緊不慢地前行。被風吹得很淡很淡的蒼穹呈現出悠揚的藍色。在離天最近的大地上行走,大口呼吸這裡冰涼潔淨的空氣,你似乎感覺,肺部裡面充滿的不是稀薄的空氣,而是水藍色的天空的夢境。簡生和辛和忍耐著缺氧帶來的疲憊,攥著韁繩,以均勻的步伐前進。

    他們計劃先走出這片牧場,然後沿著當地人換取糧鹽打馬走過的路線,一直繼續北上。那裡是她的第三個攝影目的地。她要在那傳說中的上青侖卓草原上停下來,選出一個最佳的攝影角度紮下帳篷,等待景色的光線和色彩呈現最完美的那個瞬間。誰也不知道這樣的等待有沒有結果。或許等待一個星期之後的唯一結果僅僅是乾糧耗盡之後的一場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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