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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簡生,這麼久以來,你母親受他擺布,已經是受盡屈辱。你是否記得母親曾經幾次突然生病臥床。那是你母親獨自流產的結果。她甚至仍然必須隱瞞起來,並且強打精神,使她在你眼中看起來貌似只是一場感冒。

    你母親那些錢……那些錢是她一度夢想著要供你出國修習繪畫的所用……你可曾知道她的苦心。簡生,你要記住,這就是我們小人物的悲哀。我們從來都無能為力。

    簡生,一些我們不忍目睹的事情,並不會因為我們的不堪而延遲了腳步。我們需要遺忘並且繼續生活下去,儘管我知道這樣的過程對於你來說將會是慘烈無比的。你母親的死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不過是要多建一個墳墓。而對於你來說,或許就是整個世界都被埋葬了。

    簡生,你要原諒你的母親。你母親在世的時候,曾數次背著你向我哭訴你們的深重隔膜,常常是哭到不能自已的時候突然惦念著,你該放學回家了,於是就馬上回去給你做飯。她就是這樣等你。而你卻沒有回家,是和淮在一起。這讓她怎能不傷心呢。

    你母親的性格的確不討人喜歡,好強,怨氣叢生,缺乏柔情和耐心。性格決定命運。她深知自己身為一個女子,自己這樣的秉性從不能帶來任何的捷徑和好運。

    從沒有人愛她。連你過去都不愛她。不是嗎。哪怕是一點點的關愛,都沒有獲得過。她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在生意場打拼,其中的艱難,無法說得清。

    她從內心不願讓你受到她性格的影響。她知道你喜歡淮,因為淮溫柔和藹。她甚至一直都希望你能夠從和她的交往當中,能夠獲得成長階段缺乏的溫情和關愛。然而,你畢竟終究要成長為一個男人,你要記得,有些事情,必須自己承擔。

    而今發生了這些事,你母親的遺願,便是要你以寬和的心態去面對,畢竟這個世界的殘忍和不公是如此稀鬆平常的事情,今後還會有很多很多。你只要內心寧靜滿足,便沒有什麼苦難能夠打擊你。

    生生,我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但現在你的選擇除了死之外就是勇敢地繼續活下去----就像你母親的勇敢那樣----即便是在遺書中,你母親都沒有對你提起她身為一個女人遭受的這份莫大恥辱。

    畢竟,雖然她一生都很苦,但她一直都那麼的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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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歲,簡生的母親死於入獄前。簡生手捧母親的遺書,胸口的傷劇烈作痛,仿佛又是被利刃刺透。

    在母親的葬禮上,除了舅舅和淮,沒有別的親人。母親生前因為事業關係,交際甚廣。浮華之上的聚散離合,虛情假意,阿諛逢迎,勾心鬥角,皆不過是過眼煙花。人生百態,猶如四海歸帆,自古路遠馬亡,殊途同歸。

    陌路盡頭,灑去一抔慘澹暗白的骨灰,有多少淡薄的人情能夠留得住厚養薄葬的遺憾,在悲鬱的輓歌的尾音上,給這尊尊沉默的青碑下孤孓的魂靈叩一首至情至義的所謂哀悼?而這人間,朝生暮死之間,又多少屍骨未寒的苦魂遁入空寂,卻在人世中再也撈不起一絲紀念?

    少年一時間只覺得世界太安靜,仿佛自己孤身一人身處闃然無聲的茫茫大地,霰雪漫天。蒼穹之上黑色的游雲,如同一片片萍聚般的卑微命運,昭示著死的永恆救贖。

    他原諒了母親,然而因了這原諒的遲,此生便無法原諒自己。

    簡生長跪在母親的墓前,於胸口創傷的陣陣劇痛和滾滾淚下之中,結束了少年時代。

    舅舅幫簡生在學校辦了特假手續,帶著簡生去新加坡。在銀行的保險柜裡面,他拿到母親留下的五十萬儲蓄以及兩處房產。舅舅告訴他,你手上還有你母親用我的名義保留下的一些國內儲蓄,都在那存摺上。這裡的財產你就不要動用了,留著日後再說。我只是照你母親的意思,帶你來這裡看看你母親給你的最後的庇護。簡生,現在一切都由你自己安排。要對得起你母親的苦心。

    簡生,你該長大了。

    舅舅仍然留在新加坡。簡生回到國內,還是和淮住在一起。

    母親去世之後的一段日子裡,簡生常常莫名其妙地吐,無法進食,一個禮拜之內體重減輕20斤。嚴重的虛脫使他在畫畫的時候突然暈倒。由於神經緊張導致的顱內主動脈異常痙攣,造成大腦缺氧,表現得格外犯困,卻又夜夜失眠。他總是頭痛欲裂。即使睡著了也是噩夢不斷。

    專業考試的時間已經非常臨近了。淮清楚簡生的狀態無法考上美院,於是中止了他在教授那裡的高強度繪畫訓練,讓他呆在家裡。她送他看醫生,卻沒有聽醫生的話讓他留在那裡住什麼院。因為她清楚這並非是單純的藥丸可以擺平的事情。參考著醫生的藥方,輕量地給他服用一些藥物,然後花很多的時間耐心陪伴簡生。

    淮與這個少年非親非故,卻在他的成長里,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甘心陪伴。她勞累,卻同樣細細體察他的內心和健康,有時候勝過母親。簡生知道這關懷的珍貴,一直都很配合淮,因此恢復得很快。幾個月之後,簡生的狀況終於好轉。先是睡眠獲得了恢復,然後是進食正常。最後抑鬱症狀也減輕。

    19

    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簡生對淮說,可不可以和我再回一趟北方鄉下。

    她不知道合不合適,於是只好去諮詢醫生。醫生告訴她,只要避免進行任何敏感或者深入的對話,或者觸動傷心的事情,出去走一趟是很好的。

    於是她放下心來,再次和簡生一起踏上旅途。

    枕著鐵軌的聲響,兩個人再次一路北上。列車上,淮只是偶爾平淡地問他一句,餓嗎?想吃什麼嗎。

    他通常說,沒關係,我隨你。然後繼續安靜地眺望窗外的景色不斷閃逝。那個時候,他的心已經是平靜的。大愛無言,大言稀聲。無論什麼疼痛,那個你愛的,善良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你身邊,給你以如此的照顧和關護,在這人情稀薄的世界,此生復有何求。

    當火車中途停在站台上的時候,淮總會好心地下車買些熱食,而簡生在治病期間飲食太清淡太講究,結果吃了從小攤上買來的雞腿之後很厲害地拉肚子。淮嘆著氣表示歉意和擔心,簡生卻笑著打趣,自己找出藥片,喝水吞下。

    他已經下意識地知道,此時的人世中,自己與孤兒無異。必須冷暖自知,好生過活。

    終於結束了漫長的路途,兩個人來到了從前和李婆婆一起生活的那個村莊。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裡,簡生重新一一深入那些童年時代無比眷戀的湖泊和草甸子。大多數仍然凍得很實,除了灰白相間的莽莽的色調,其他什麼都沒有。

    那是在冬天的尾巴上,春天遲遲沒有來臨。蕭瑟的殘冬景致看起來格外的衰敗。冰湖仍然凍結著,依然有孩子在用冰釺戳洞捕魚。簡生久久地凝視著那些天真的孩子,突然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到了時光的軌跡。掩藏在雪堆和荒草里的破屋,曾經就是自己和李婆婆一起住了十年的那一間。而旁邊不遠處的一間茅屋,就是父親母親曾經的家。

    簡生和淮一起,小心翼翼地走進那一間茅屋。屋頂已經坍塌,淡淡的光線從屋頂的破洞上傾瀉而下,呈柱柱射線穿過房間,在地上投下點點光斑。仿佛月光。玄青色的泥牆上長滿了苔蘚,牆角滿是雜草。空的灶台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一隻小蟲子在上面緩緩爬過去。屋內連床架和鐵鍋都沒有剩下。也許是被人搬走。簡生定定地環視這屋內的景象。他無法想像,多年以前,這裡便是父親和母親的蝸居。他最初的生命,亦正是萌芽於這間破屋裡的一次短暫的情慾。他看著這房子,依然感到悲鬱,但始終要強迫自己面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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