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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最後他還是沒有敲門,猶豫之後,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房間裡的臥具全是乾淨的,帶著洗滌劑的氣味,以及規整的摺痕。是這麼鄭重其事地準備好,迎接他的回來。他心中忽然一陣心酸。

    他關上燈,準備睡覺。躺下去不久,敲門聲卻響了起來。母親在門後面試探性地問,簡生,你睡了嗎。

    簡生說,進來,門沒有鎖。然後他從床上坐起來。母親走進房間來,坐在他的床邊。

    簡生,這些日子,在老師家你過的好麼。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靜。

    簡生,你想過回學校讀書麼。

    ……我會回學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這個樣子,也是沒有辦法考普通大學的。老師也對我很有信心。只要這麼堅持畫下去,我想我考上一所頂尖美院是沒有問題的。

    那就好,你有明確的路可走,讓老師多幫你。

    恩。她一直都在幫我。

    簡生。母親忽然聲音有些哽咽。你已經十八歲。我想,也許是應該送給你一份財產的時候。

    簡生心裡有所震驚。為什麼?我不需要任何財產。他說道。

    簡生,你聽我說----母親伸出手輕輕撫摸簡生的頭,簡生有些不解地望著母親,這應是母親第二次撫摸他。而第一次,還是十二歲夏天的鄉下,第一次見到母親的那個傍晚----我給你這把鑰匙,你千萬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銀行,有你的保險柜。那些財產,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詫異之極,他問,為什麼,有什麼事嗎?

    母親笑容悲漠,她說,不,什麼事都沒有。這只是你的生日禮物。你長大了,這些本來就是為你而準備的財產,我只是想在你這個生日交給你。簡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麼事,要記得不可輕生。

    她說,要記得不可輕生。這句話刺中少年的軟肋。

    簡生回答母親,我現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擔心。

    這就好。母親說。

    晚安,簡生。母親站起來,走出房間。

    在房間門口,她忽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簡生,你可以原諒我和你父親麼。

    他聽到母親說的話,胸口陣陣銳痛。簡生抬起頭,眼睛注視著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們本來就是親人,沒有相欠,談不上原諒。我是你們的兒子,我只希望你們都幸福就好。若要說原諒,我也希望你能夠原諒我。我曾經說過,你是母親,我本應該愛你。

    母親沒有說話,轉身離去。

    一切再次遁入寂靜。他在黑暗中長長地呼吸。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就在剛才,彼此終於能夠原諒。

    這十八歲生日的夜晚,簡生又再次夢見了童年時代的生活。

    那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夢境一般的湖,水面如鏡,閃爍絲帛般的柔潤光澤。在婆婆搖扇子的吱吱呀呀聲音中漸漸入睡。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經凝結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現金屬般的暗藍色澤。蘆葦穗子隨風搖晃,像是揮別那些悲鬱的歲月……

    此夜過於短暫,來不及將逝去歲月裡面的美好一一回顧便已經消失了。天又亮了。簡生醒來,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以及邊緣鑲嵌的櫸木浮雕,淮不在身邊,他心裡一陣悵然。沒有將辛香的花朵折下來盛滿潔白的瓷盤,淮不會在清香中睡醒。少年要回去,他想念她。

    母親在餐桌上備好了早飯。她從廚房裡面端出牛奶,看見簡生起床。她說,簡生,吃飯麼?

    簡生剛洗完臉,本來準備走,但是他知道母親這樣做早飯是難得的事情,於是他說,好的,我吃早飯。

    他喝牛奶,剝雞蛋。母親坐在簡生的對面,凝視著少年已經輪廓分明,線條剛硬的臉。與多年之前的父親一模一樣俊朗。這是她的骨肉,被年輕而殘忍的父親遺棄在路上,又被人撿走的無辜生命。而這麼多年過去了,該離去的已經離去,不該消失地卻也消失。

    吃完飯,少年放下碗筷,說,媽,我回去了。

    母親苦笑著。這個孩子在他的家裡對母親說,他要回去了。終究,少年心裡沒有承認這個就是他應該回去的家。

    母親不便說什麼。她平靜地回答,好的,回去之後,跟老師好好畫畫。她絮叨的語氣,仿佛是在卑微地安慰自己一樣。

    少年站起身出門,母親又連忙過去,靠近他,為他理理衣領。她念叨著,生生,要乖,跟老師一起,要好好生活,自己照顧好自己……明白……?母親說到最後,聲音已經很輕很輕,有著令人揪心的顫抖。

    少年只覺得難以忍受這番頗帶惜別之意的場面。他點點頭,轉身走出了家門。

    17

    少年不久後回到學校繼續上學。學校對他來說已經是在陌生不過的地方了。那些桌椅和課本,仿佛早就不是他的世界。他既然打算報考美院,成績也就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了。淮給他找了這個美院裡面參加考生試卷評審的老教授,專門進行針對性的強化輔導。

    那天上課,教授照例是讓畫一組靜物。簡生在畫的過程當中,畫面的大關係處理得很好,其他物體的色彩也都抓得很準,然而唯獨放在三角構圖頂點的那隻玻璃杯他無論如何也畫不好。簡生反覆修改,但怎麼也不對勁。高光處鈦白的覆蓋能力有限,畫面越來越灰。他胸口的傷陣陣發痛,如同有什麼不祥的預兆。疼痛使得他的注意力渙散,整隻玻璃杯的連形狀都越來越走樣,那顏色更是越改越灰,已經無法再下筆。

    教授反覆說,不行,重畫。不行,重畫。到後來,老師扔給他一摞紙,命他一直畫,直到把酒杯畫好為止,直到記得住這種角度的玻璃杯的畫法為止。

    學生們都已經紛紛完成了作業走人了,簡生還是坐在那裡畫,越畫越糟糕,老師也越看越挑剔……畫紙上已經密密匝匝畫了很多隻酒杯,老師一律說不對,還是不對。簡生討厭「背」畫,他認為這簡直就是對繪畫的侮辱,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筆觸。到後來他已經畫得要瘋了,教授仍然鐵著臉讓他繼續。

    他捂著胸口對老師說,我不舒服。那個老教授說,那就去休息十分鐘,然後再來畫。

    簡生以前在淮那裡畫畫的時候,每當他找不到感覺,淮都會徹底讓他停下來休息,轉移注意力,而次日一來他總是感覺很順手。可是這為了考專業的強化訓練卻完全不是這般輕鬆,與考一門數學或者物理並無兩樣,有符合評卷老師眼光的理論繪畫規則必須遵循。

    那位老師在他耳邊不無驕傲地說,每年為了考美院,都有好幾個學生要在這裡畫哭。但是熬過了之後考上美院,沒有一個不笑逐顏開的。我對你嚴格,是對你負責。

    最後簡生終於妥協,按照老師的說法給玻璃杯打高光,勉強交差。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一路上想著還有十幾個速寫和一張限時的素描大調子要完成,他只感到又累又困,胸口的傷越來越痛,心情沮喪到極點。

    他攔下一輛計程車,趕回淮的家裡。一路上他只覺得胸口哽得發慌,十分疼痛。他下車就快步衝上樓梯,慌張地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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