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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她常常在回家之後帶給他一個小的驚喜。令他無限愉悅開心。生活在淮的身邊,簡生只感覺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體被海水般無處不在的溫暖所全部包圍,不可抗拒直至漸漸窒息。他只願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簡生在淮的陽台和窗台上種滿了植物,耐心地給它們澆水,仿佛是等待一個諾言一般鄭重其事。花朵盛開的時候,就摘下來插在花瓶裡面,放在餐桌上,瀰漫出無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帶著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滿整整一隻潔白的瓷盤,輕放在淮沉睡的身邊。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來,看見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說。
在房間裡面畫畫,每日將那些插在花瓶裡面的植物描繪在紙上。他畫淮家裡的靜物,書櫥里的小石膏像,茶几上的杯子,以及擺放的西洋酒瓶。陽光明媚的早晨,拉開窗簾,畫架上昨夜的油畫靜靜停在滿屋的清香與光亮中。暮色四起的傍晚,放一首德彪西的夜曲,清晰的鋼琴獨奏如同瀲灩波光一樣閃爍。在小客廳里吃晚飯,清淡簡單的飯菜,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簡生去洗碗,淮便去客廳泡一壺俄式蜂蜜檸檬茶,倒在暗紋簡潔的玻璃杯子裡面,有著釅釅的迷人的色澤。某些令人愉快的周末的早晨,他起來,看見淮安恬的睡容,便拿出速寫本用鉛筆寫生。在頁腳留下日期,或者一句簡短的話語。
他翻閱淮多年來留下的畫,每一張都仔細欣賞。淮在美院進修結束,開始設計平面廣告,還在教學生。簡生身體恢復之後,常常和淮一起去畫室上課。他坐在教室後面,目光穿過高大而林立的畫架,凝視淮。淮有事出去的時候,他就替淮輔導學生。他的天賦以及技巧,已經不和大多數同齡人停留在一個水準。
這生活的美與寧靜,叫人貪戀生之優美。唯有一次,在失眠的夜晚,簡生對淮說起在北方鄉下的歲月,那些童年中依稀可見的命運的讖語。他說,這些年來,我真想看看我的父親。只是看一眼就好。而我只看到不同的男人出現在家裡,跟母親上床而後又很快消失。這麼長的時間,父親為什麼就不出現呢。他話語打住,胸口感到有靜默激烈的血液奔涌。強大之極的力量。仿佛又是利刃穿透胸腔一樣疼痛。眼睛灼熱,淚水流下來,雙手捂面。
淮看著這敏感而悲傷的孩子,輕輕嘆息。良久,伸出手來意欲攬他入懷,孩子卻暗自掙扎抵抗。淮於是說,不要這樣。到我這裡來。簡生。
語氣堅決而溫和。淮將簡生的頭抱過來,手指輕輕梳理少年凌亂的頭髮。沉默不語。
他覺得疲累,漸漸睡去。依舊是握著淮的手入睡,如同是得到了蛋糕就安心快樂的甜美幼童。
那夜的夢境之中,簡生見到了淮。夢見他和淮乘坐一輛很舊很舊的公共汽車,往一處濕潤的森林前進。車窗外面一直都是清幽的植物,空氣仿佛蘊涵眼淚一樣濕潤不已。
在漫長的公車旅行當中,他坐在淮的身邊。他看不見淮的面容,在夢境中淮的面孔甚至好像從未出現過,但是他依然知道那就是淮。陪伴他整個成長歲月的,他的愛。
他對她說,淮,我好想你。
淮再次輕柔地撫摸自己的頭,說,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同樣想你麼。
你不知道,我同樣想你麼。
簡生因為這話突然醒了。他胸口的傷隱隱作痛。身邊是淮安恬淺睡的黯淡身影。在這無常的世界,他卻獲得如此靜好的光陰,日日夜夜,彼此廝守,溫和相待。
她的身體沒有與他遊戲,只是希圖告訴他,人與人應當如此。
於是簡生爬起來,沒有開燈。借著月的微光,拿出速寫本。翻開來,在淮的肖像旁邊,他寫,我想要相信某個人。非常想。
他留下日期。寫完之後,將本子合上,放回原處。
就這樣他輕輕地喊她的名字。淮。
什麼事,簡生。她輕聲問。淮有神經衰弱,在夜裡一直都是驚懼易醒的。她睜開眼睛,看見黑暗中端坐在床邊的少年的身影。
淮,我從未想過我是否愛你。畢竟人不可選擇他的命運。而你就是我的命運。和你一起生活的這些日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還有什麼更為美好。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發生。
她便親吻少年的額頭。晚安,簡生。
月光之下,記憶與時間都得以凝固。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中還有什麼更為美好。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發生。
16
他已經長久沒有跟母親聯繫。直到十八歲生日那天,接到母親的電話。在電話裡面,母親說,簡生,回家來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給你做了晚飯。
簡生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母親在電話那頭傳出乞求的語氣,簡生,我們是母子……今天是你的生日,請你回來,好麼。
簡生略有猶豫,還是答應了。
他從淮的家裡走出來。已經記不得有多久,他沒走出過淮居住的校園。城市依舊是喧鬧的,他獨自走一大圈,回到家裡。
桌上擺了新鮮的飯菜。客廳里的電視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閃著變幻不定的螢光。一個接一個的廣告。母親剛好從樓頂上下來,看見他,便帶著笑容對他說,我剛剛澆完花。你種的茉莉和梔子,全都開得很好。
母親不知為何,笑容非常疲憊,看起來令人揪心。她輕輕對簡生說,來,坐下來吃飯吧。
她從廚房裡端出一個漂亮的圓形紙盒。裡面是生日蛋糕。剪掉紅色的塑帶,揭開紙蓋,聞到香甜四溢的奶油氣味。顏色鮮亮誘人。上面用櫻汁醬寫著,簡生,生日快樂。很貴的一個蛋糕。母親絮絮叨叨地說,這是我提前訂好的,下午剛剛取回來。
簡生看著母親的臉,細細的皺紋盤繞在額上,仿佛是光陰粗糙的舌苔,舔噬著命運辛酸的味覺。帶著疲憊的愉悅,卻因了富有歲月的質感,看起來更加令人於心不忍。
一切都過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傷。那些彼此都將自己對命運的怨悔發泄給親人的日子,終將被原諒。那一刻簡生發現自己一旦面對溫情就將難過。他的成長當中,還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自己的生日,甚至在十二歲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簡生切下一塊蛋糕,給母親,然後自己也切下一塊,安靜地吃。
母子之間依然沒有對話。盲目的進食使得心智愚鈍,他漸漸覺得不再那麼難過。
吃完蛋糕晚餐,簡生幫母親洗好碗,掃了地,上樓看冬天的夜景。他詫異地看到樓頂的花園沒有荒。不知道母親在自己離開的日子裡,花了多少時間照料。簡生再次像過去那樣,用鏟子疏通花圃的排水洞。修剪花草。站在欄杆邊俯看城市華燈初上。下樓回書房看了幾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畫具,丟掉幾管幹癟的顏料。忙碌了兩下再走出房間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十一點了。
他來到主臥室門口,門關著。他站在門口,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已經睡了。他站在那裡猶豫不決。是否應該敲開門,對母親說一聲晚安。這麼長久的隔膜之後,他們已經變得陌生人一樣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