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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簡生聽到,如芒在背。
兩個人在村子後面的墳山上去挨個找,終於找到一塊新墓,草草了事的碑刻,拙劣而孤寂。隱喻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老人的身影。他不知道是該獻上花束還是應該燒香獻上大盤的貢品,仿佛一切都是滑稽並且不協調的。簡生在墓前長跪不起,俯首磕頭,埋在那裡難過得發不出聲音來。
黑色的鳥群在天空盤旋,憂鬱而不祥。暮色四起,寒氣逼人。淮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
末了,簡生直起身子來。他對她說,我們明天便走吧。這地方讓我太傷心。
那個寒冷的夜晚,他們兩人寄宿在一戶農家。他夢見了童年時代的生活。
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夢魘一般的湖,水面如鏡,閃爍絲帛般的柔潤光澤。唯有水蜘蛛細長的腿在點水時觸動一圈圈水紋,輕輕擴散之後被深入湖水的蘆葦莖杆所阻擋,波紋便紊亂地瀰漫到更廣的夜色中去。
黑暗中的簇簇蘆葦穗子被皎潔月光照出茸茸的紫藍色光暈,隨歌謠一般的晚風窸窸窣窣搖晃,猶如婆婆的搖籃曲。偶爾一聲魚躍落水的聲響便驚得草叢中原本和諧規律的蟲鳴一陣激昂,亦使聚精會神捕食的狍子或者鷺鷥亂了陣腳,驚惶竄動,甚至驚擾了野鴨的夢境,讓它們發出不適的呀呀叫聲。然而很快,這一切又遁入無邊的黑暗的夜。唯有凝著霜露的葦叢似鐘錶指針一般勻淨搖擺。
這就是他記憶深處最寧靜的童年夏日。白天在葦盪里捉魚戲水折騰得筋疲力盡,此刻他必定是躺在那張鋪在堂屋的地板上的老葦席上,在婆婆搖扇子的吱吱呀呀聲音中漸漸入睡。皎潔月光漫過門檻,在堂屋地上切下一塊明亮的銀霜,刺眼到不得不背過身睡覺。到了後半夜,這鋪在地面的葦席涼得凊骨。熏過的苦蒿掛在老屋的房檐上,驅散蚊蟲的同時散發出濃烈的辛香,聞起來仿佛飲了一口井底的甘泉。夏日,子夜剛過,丑時天就開始亮了。遠處的狗吠雞鳴之聲隱隱約約傳來,而他還貪戀在甜美的夢境裡面,直到清涼的朝陽毫不客氣地將光線射入堂屋,他才被迫在黃虎那熱乎乎的舌頭添舐下不情願地醒來。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經凝結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現金屬般的暗藍色澤。風夾帶著純淨寒冷的空氣直闖肺葉,總是能打得你一個激靈。積雪覆蓋在葦叢上,像是堆堆谷垛,只剩幾根白色的毛茸茸的蘆葦穗子隨風搖晃,像是揮別那些悲鬱的歲月。偶有缺乏經驗的黃羊不慎走到了冰面上並很快滑倒,狼狽地揮舞著無法從冰面上站起的蹄子。人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捉來,品嘗一次冬日裡難得的鮮味。那純色的皚皚白雪一直要等到地底下的春天徹底迸出萌芽才會融化。在這漫長的寒冷季節裡面,孩子們都會拿著鋼釺到冰湖上去捉魚:只要你的鋼釺戳得准,一個窟窿下去,急於呼吸的成串魚兒就會像泉水一樣一條條接著往外直蹦。
還有那春溫秋素的歲月呢……
他在半夜從夢境中醒來,只覺得心下戚然。他瑟縮著下床,像小孩子一樣無助地鑽進淮的被子。他說,淮,我夢見了湖。
淮將少年抱在懷裡,無言地輕輕撫摸他的頭。他在她的懷裡,重新溫暖地陷入沉沉睡眠。
這樣充滿母性的長輩式的關懷,給簡生的一生烙下深刻的灼印。被有溫度的觸覺所提醒,會時時散發出經久的感懷。帶有醇香。回憶起來,總是令他微感沉然。
13
他從鄉下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和母親在廚房吃飯。母親追問他,你和誰一起去的鄉下?他坦然地回答,和淮。母親又說,你怎麼能夠和一個這麼大的女人在一起?別人知道了
會怎麼說?
簡生沒有抬頭,他說,我沒有想過別人會怎麼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母親氣憤地說,你可以不管別人怎麼說,可我這個當媽的聽到了我怎麼能夠不管?那麼不堪入耳的閒話……你不可以這樣!你再這樣傻下去,混下去,你這輩子就玩完了!!
簡生亦激動地還嘴,我怎麼就傻了,混了?!就算我傻了混了,你就現在才來管我?!你管得著我麼?!你管別人怎麼說我,你怎麼不管別人怎麼說你啊?!
母親氣得發抖,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我怎麼著也是你親媽啊,那個女人就哪一點好了,把你迷成這樣?虧我還拿錢給你讓你去她那兒畫畫,我真是瞎了眼!
簡生聽得血氣奔涌,再也按耐不住,他帶著哭腔吼,我不配做你兒子!行了吧!我跟淮的事,輪不上你來管!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少年的臉因為衝動和憤怒而格外扭曲。母親甩手就又是兩記耳光。少年被打得趔趄後退,耳朵又是嗡嗡直響,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這樣的把戲又來了。
母親轉身衝進他的房間去,在那邊絮絮叨叨地罵,當我傻子麼,你平時在家裡,裝作是做作業,背地裡在幹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她氣得手抖,直接過去就拉開抽屜,從裡面抓出簡生的速寫本,又扯開畫板,翻出他的畫,啪地扔在廚房門口的地上,指著那一對紙,罵,我的血汗錢,讓你讀書你不讀書,晚上也不做作業,給你買紙買筆,你就一天到晚拿去畫這女人,你不嫌你沒臉啊,這個沒出息的……
母親盛怒,越說越過分,從地上又把那些畫紙抓起來撕掉。少年再也受不了這般的羞辱,眼看著他的那些畫在母親手裡漸漸變成碎片,他忍無可忍地衝過去把母親手裡的那些畫搶出來。他咬著牙說,你給我,你敢再撕我跟你沒完……
母親未曾想到他會說這麼硬的話,揚手又要打他,被他一把抓住。她無處泄氣,便轉身去尋了一隻鐵衣架,揚過去又在他手臂上抽……
簡生疼得不停地躲閃,母親卻還不住手,打紅了眼。此時簡生忍無可忍地跟她說,夠了,媽……夠了……他抱著頭躲閃到邊上,然後瑟縮著蹲下來蜷在牆角,留著道道清淤痕跡的雙肘緊緊地抱著雙肩,蜷著的雙腳摩挲著地面,還在一點點地挪動並躲閃,如同受傷的小獸一樣。
他胸中有激越的疼痛,止不住地哭。此番痛哭,他仿佛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一樣。腦中閃現著無數片斷----失去雙親的童年,回到城市之後在學校受過的孤立和委屈,什麼都無法滿足母親的要求,時常被打罵,親眼撞見的母親和陌生男人做愛的場景,令人寒心的家庭關係,婆婆的去世,以及對淮的苦戀……一切都如黑暗潮水般洶湧地撞擊在心上,他並非是因心智混濁而頑皮無賴的少年,可以對一切熟視無睹,被打了屁股穿上褲子轉身就忘。
他在性格上,與生俱來有著一種與才賦相匹配的敏感與脆弱。而於一個男孩而言,這或許只能是種原罪。這些東西他只覺得自己已經再也不能承受。
母親聽到他的哭,聲音不大卻格外讓人揪心。他過去從未當著母親的面哭泣。此番這樣驚恐,母親便停下手來,鐵青著臉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她冷靜下來,心中有悔恨,亦有恨鐵不成鋼的怒氣。走過去伸手想要把兒子扶起來。兒子卻像驚弓之鳥一樣甩開她的手。他幾乎是嘶啞著哀求她,說,你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