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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那日他仍然是做完作業準備離開。把書包跨上肩膀,穿過凌亂的桌椅的縫隙,走出教室,轉身鎖門。在長長的走廊里走到一半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蹲在地上背靠著牆,看著自己寂寞地走廊里拉長了黑暗的影子。被自己踢開的空瓶子兀自砰砰地滾遠了。
他埋下頭,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太想念淮。
他看到淮的臉。恍惚感覺她伸過來扶住自己胳膊的手。擁抱的時候冰涼的辛香。他想得眼淚快要落下來的時候,就騰地站起來,把書包重新甩上肩膀,然後飛奔似地跑下了教學樓。
少年騎著自行車,盲目地在渾濁的城市裡面穿行。在天橋上,靠在單車的旁邊,長久地注視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夜色越來越深濃,城市漸漸地疲倦下來,人越來越少了。少年推著自行車離開天橋,慢慢地回家。
城市漸漸睡了,簡生一個人在冷卻的城市中逡巡,路過一個電話亭的時候,他想了很久,然後決定給淮打了一個電話。他是忐忑的。在聽到淮的聲音的時候,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淮在電話那邊反覆地詢問,餵?餵?
簡生終於哽出兩個字,是我。
淮卻像接到老朋友電話一樣,笑著責怪他為什麼這麼久不來畫畫。少年在這邊紅著臉,安靜地聽著她說。聊天是時斷時續的,簡生的話很少。反倒是淮一直說著,語氣輕鬆。
他們聊了很久。外面開始下雨。初秋的細雨在夜色中飛揚。除了路燈憔悴的光線之外,一片漆黑。簡生頓時覺得有些冷,於是他對她說,我很冷。
淮說,你在哪裡,快回家去。簡生倔強地回答不想回家。淮在電話裡面無可奈何地嘆氣,她最後說,你等等,我給你送一件衣服來。
就這樣,凌晨一點的時候淮打車趕到簡生面前。
只闊別了一個夏天的結尾,他卻覺得很久沒有見過淮了。簡生看著淮從相距咫尺的對街走過來,穿過一束被憔悴路燈染成橙黃色的細雨,抱著一件風衣,整個人在色差強烈的黯然背景之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卻仿佛一句暴露在絕望之中的誓言,撞痛了初秋雨夜的闃靜,由此得以在時光中留下清晰的刻度。
淮走過來將風衣給他披上,拉了拉領子,然後輕輕地撫摸他的腦袋。靠近的瞬間簡生清晰感到另一具身體散發出的溫熱,且有一種富含救贖意味的親切與之共鳴。這身體沒有與他遊戲,只是希圖溫暖自己,並且告訴,人與人應當如此。他抬起頭,看不清楚淮在逆光之中的黑暗面孔。
多年之後回憶起來,這情景依然有著悠長的反光,讓人微感沉然。溫暖是如此的濃稠,以至於簡生相信他後來的人生只是在不斷試圖複製它,並被一再被現實否定。
畢竟,一如有人所言,對於大多數短暫而平凡的既定命運來說,人只是一堆盲目而無用的熱情。愛之永恆美好與激越,只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永恆隔膜這一悲哀。
簡生抬起頭,看到淮的身後,一束舞台追光般的路燈照射下,夜風像是深海的洋流,裹著一股銀色魚群般的茸茸雨絲,柔軟地按照風行方向散去。於是他幻想淮此刻有著玲溪的月色一樣的目光,與這秋天最沉鬱的夜色融合。
那個晚上,淮與簡生坐在大商場前面的廳廊台階上聊天,等待天亮。少年頭一次小心翼翼地嘗試表達自己的心跡,然而話到嘴邊,卻總是言不由衷。他簡單而混亂地說起自己雙親缺席的鄉下童年,以及回到城市之後和母親在一起的令人失望的生活。談話中斷的時候,這個心思細膩的敏感少年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不知如何繼續。淮就伸出手,長輩一樣在簡生的腦袋上輕輕摩挲。
少年鼓起莫大的勇氣,顫抖著對她說,淮,我好愛你。
淮無言,只是轉過頭來溫和地望著他。少年亦凝視淮的眼睛。四目相對。她是那麼的美。
一瞬間衝動而預謀的擁抱與親吻。他是激烈的,而淮卻毫不猶豫地躲閃。她再次是推開少年,輕聲卻鎮定地說,簡生,不要這樣。
良久的僵持,與無言。
沉默了半晌,淮眼裡滿含淚光,斷斷續續地說,簡生,你要知道,你還是一個孩子。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想幫助你走過這段成長。就這樣。而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我擔心我對你的關心會更加令你無法從中走出來,而我如果刻意遠離你,又害怕傷害你令你失望。
簡生。我不知如何是好。
簡生只覺得無限難過。於一個生性敏感脆弱的寂寞少年,他從她的話語中感到切膚的疼痛。少年失望地轉過頭看著淮的側面。幾年前自己第一次在她辦公室畫畫的情景竟然在記憶中急速的返回。那是簡生回到城市不久的時候。一個陽光濃稠的安寧的下午。淮在美術課上讓孩子們畫心裡最喜歡的東西。淮給他留下如此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這些年來,由此衍生出來的想念已經具備了初戀一般的力度,植入簡生的人生。
少年對她說,我離不開你。淮。陪在我身邊,求求你。
他再次抱著她,單薄的身體略有顫抖,竟令她於心不忍。
12
秋天,母親定期寄給鄉下李婆婆的匯款被退回。郵局在退件中註明,收件人不存在。於是她打電話給鎮上才得知,李婆婆已經去世。母親把李婆婆去世的事情告訴簡生的時候,說,等我有空,就去鄉下看看她。簡生聽了,激動地說,等你有空?老人家養我十年,難道她去世,還要等你有空才去?她孤寡一人,誰來料理後事?
母親一時語塞,她說,簡生,我是你的母親,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簡生說,好,母親。我不要你跟我一起回鄉。我要自己去。
母親悲漠地苦笑,說,也罷,你去吧。我是再也不想回到那裡。
簡生請求淮跟他一起回鄉。淮有過猶豫,但終究還是同意。
兩個人坐火車,枕著車輪撞擊鐵軌的規則的聲響,一路向北。在凌晨黑暗的車廂里,他睡不著,坐在床邊久久地凝視淮的睡容。將掀開的被子輕輕給她蓋上。
他又獲得與淮的單獨相處,覺得愉悅得無以言表。
下了火車,又搭乘客車,然後終於來到了鎮上。簡生見到多年前熟悉的場景。深秋的北方,天氣深肅。初雪塗抹在這座荒城般的小鎮上。鉛灰色的矮樓房中間夾雜著一條條年代久遠的陋巷。清晨被霧霜抹得毛茸茸的玻璃窗,小賣部門口掛著被風吹得刷刷作響的塑料布,街道上骯髒的雪以及靜止在路邊的拖拉機。去年的陳舊紅色剪紙……一切都勾勒著蕭索之意。
他們從這鎮子上坐班車去鄉下,回到靛青色的湖泊之畔。蘆葦已經被秋霜染成枯黃,在風中憂鬱地漸次倒伏。南歸的大雁,馱著鉛灰的積雲,讓飛翔貼滿了天空。乘船緩緩穿過廣闊的大湖,在處子般平靜的水面劃出靜靜擴散的波紋。簡生指著對岸,對她說,看,那便是我的家。
婆婆的房子果然空了。鄰居也都不再是當年的那些認識的農民。他們詢問婆婆的墓地,被絮絮叨叨地告知,是村委會如何如何給她老人家辦了後事,葬在後山的墳地。人們說,造孽啊,老人收養了一個兒子,一把屎一把尿帶到十多歲卻被人帶回城裡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