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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淮扶著他細細察看他的擦傷。他感到十分丟臉,強忍著疼痛,生怕淮取笑。淮擔憂地問他,要不我們下山去,給你抹點藥水?簡生一聽,心裡急了,他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可以繼續走。

    待他們稍作歇息,便又繼續上前。淮一路上試圖攙扶他。她靠近簡生的時候,少年聞到她身上不沾香水味道的植物辛香。她女性的,白皙而魅人的手伸過來扶住他的胳膊,竟使得自己靦腆得臉紅。他頭一次嘗到如此濃郁而複雜的心情,難以忘懷。

    兩人一直上前,話語很少。仿佛忘記了上山的初衷,取而代之的是一趟忽略終點的探險旅途。淮沒有生活在城市的年輕女子的嬌弱,她步履輕捷,耐力很好。兩個人終於爬到了山頂。

    站在無名的高山上,彌望滿眼濃郁的綠色,層層疊疊的蔓延到遠方,像是海濤。偶爾被一行風箏般的飛鷺打斷,這綠色就靈動起來,觸手可及。他只覺得一切美好得超過夢境----在風景如畫的深山中穿行,而那個你愛的人,就在身旁。

    那天他和淮站在山頂,眺望無邊的蒼茫山巒。呼呼而來的涼風,透人心脾。他數次忍不住想要告訴淮,他的愛。但是最終,兩個人在山頂,一直沒有任何言語,直到依然沉默地下山。

    淮後來沒有讓孩子們上山寫生,理由是山路太險,道路濕滑。簡生莫名地為這個決定感到竊喜。這是處子般靜謐的美麗山林,是他與淮的記憶。他不希望任何人貿然踏進。

    翌日,背著厚厚一摞豐收的畫稿,淮和孩子們踏上歸途。

    在回去的客車裡,簡生依舊是獨自一人坐在客車的雙人座位上。淮看到他,覺得心生憫切,走過去與他坐在一起。那個瞬間,他看著淮坐過來,心情如同翻飛的蝶翼一般斑斕而顫抖。

    汽車沿山路盤旋,緩緩在蓊鬱潮濕的森林公路中穿行。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他坐在她的身邊,睏倦得閉上眼睛。夢境中,他似乎對淮說,淮,我好想你。

    旅途的終點回到城市。到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孩子們的父母早早地在車站門口守候,唯獨簡生沒有人來接。他背著書包,獨自打車回家。

    簡生拿出鑰匙打開門,母親又沒有在。他失望而又疲憊,把書包和畫具放進臥室,逕自去衛生間洗澡。長時間站在花灑下,大開著水沖刷身體。膝蓋上的傷口被水淋濕,非常痛。他用手捂住臉,站在水流之下,在切膚的疼痛中開始想念淮。

    洗完澡,母親還是沒有在。他想母親一定又是不會再回來了。於是少年穿上衣服,喝了一杯水便出了門。走出不遠,他看見一輛車開了進來。一個男人下車,繞過去殷勤地打開另一扇車門,然後母親走出來。

    少年看著母親和那個男人擁抱並且接吻。他看到母親的頭髮柔軟地披散在肩膀上,忍不住聯想母親和這個男人在剛才的發生的什麼。但凡面對這樣的情景,他總是沒有辦法遏制自己不往那樣齷齪的方向去想。即使後來事實證明並非完全如此。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也不願意知道。他本想喊住母親,但是他突然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於是他繞過車燈,悄悄地離開。

    那夜他依然是來到淮的樓下。那已經是少年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他抬頭,看見淮的窗戶依然亮著燈。玉蘭花的花瓣依然潔白。他在樓下徘徊了一陣,頭腦中關於母親和那些陌生男人的不堪的想像竟然一直噩夢般纏繞,使得他心情極端煩躁並且感覺羞恥。簡生忽然間產生想要上樓去見淮的衝動。他沒有多想,便快步上了樓。

    敲門聲響起。淮詫異而小心翼翼地聲音,她問,是誰?

    少年喉嚨哽咽著莫名的乾澀,他回答,是我。簡生。

    門打開了。淮依然是差異的表情,她穿著簡生第一次來找她的時候那件深色的墜質睡衣,剛洗過澡的樣子,面龐潤澤,頭髮濕潤,溫婉地攏起來,格外美麗。露出白皙的脖頸以及少年般單薄的鎖骨。少年簡生聞到她身上冰涼的辛香,忽然只覺得心裡那以克制的悲。

    他無言。在黑暗中凝視她。這是夢境中重複出現過的面孔,他的家園,他的愛。少年的淚水忽然滑落,無言地伸手擁抱她。淮被他拉過來抱緊。她於驚愕忐忑之中感受到少年滾燙的身體。他的熱淚落在她的肩膀。淮猶豫不決地伸出手輕輕拂過少年的頭。她問,你怎麼了?

    少年不回答。依舊是嬰孩一般固執地擁抱著她。淮最終用力把他推開,雙手扶著他的肩膀,晃著他問道,你怎麼了。

    簡生被推開,敏感的他內心一陣錐心的失望。他禁不住傷心,望著淮,撩開她的手,然後轉身匆匆跑下了樓梯。

    淮愣在門口。她並未跟隨他下去。

    11

    那段時間簡生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淮的班上畫畫。在寂寞而炎熱的城市中,時間流逝得千篇一律。沒有和淮在一起畫畫的日子,生活空虛得像是囚禁。他想念淮,想念她的一切。坐立不安的時候,去書店閒逛,帶著喜歡的畫冊和書籍伴著華燈慢慢回家。打開水龍頭在樓頂澆花,拿著鏟子疏通被落葉堵住的排水道。長時間地與無言的花草相處。摘下一大束含苞待放的梔子,用清水養在花瓶里,一起度過花季之前最後一個夏天。

    九月來臨的時候,他開始上高中。

    一瞬間長大的年紀。身穿白襯衣和長褲,球鞋,書包。身材已經挺拔,額前卻依然留著頭髮深深地遮住眼睛,臉上顯現出稚氣但是日漸剛硬的線條。與父親一模一樣,有著渙散的神情和某種落拓的英俊。面露淡漠而真摯的笑容的時候,令人過目不忘。

    坐在新的教室,拿著新的課本。周圍是新的同學。告別了暗淡的初中生活,在新的起點上,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穿著母親給他買的體面的衣服,也就看不出他與任何城市少年的不同。而依舊是少言寡語,容易讓人忽略的孩子。

    在家裡的時候,與母親基本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基於對彼此和對家庭生活的失望,長久的隔膜使得兩個人越來越生分。在家吃晚飯的時候,餐桌上除了筷子碰觸餐具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言語。母子埋頭於各自的生活,她常常忙於周旋跟生意有關的人和事,早出晚歸。母親在他的房間時不時留下大量的現金,由他自己安排生活。簡生只是拿去買很多的書,打發時間。內心飽含對淮的思念,卻無勇氣再去見面。

    從進高中起,他就保留著在教室作完作業再回家的習慣。因為每天如果回家太早,便只能獨自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家。儘管母親回來之後,兩個人仍然像是陌生房客一樣,但是起碼,家裡面不是自己一個人。於是他每天都獨自留在教室,一個人做作業到很晚。直到整棟教學樓都已經被關了燈,陷入黑暗,他才收拾書包,慢慢離開。那條空蕩蕩的走廊,映著不知從何處灑來的昏黃燈光,如同一條沒有盡頭的路途,通往未卜的青春。他哼著小調,雙手插兜,默默離開,帆布球鞋踢著一隻空瓶子,聲音在走廊裡面久久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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