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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這對於他的確是難以接受的。也不願意接受。
他本身是一個兒子,也註定是要成長為一個男人。而母親無休止的對於男性角色的抱怨和對於這個世界的批判,使得他失去價值方向。在這個令人遺憾的世界裡,他本身就沒有父親,而一個不曾有父親作為男性榜樣的兒子,和一個性格完全被遭遇所扭曲的母親一起生活,通常對自己究竟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角色是茫然的。
那個星期天的早晨,他滿懷愉悅去給母親祝賀生日,卻撞見母親那樣不堪的場面。他被母親抱到床上去,聽她長時間絮絮叨叨地獨白著她和那些男人的曖昧不清的恩怨。
簡生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感到深為恥辱,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在他的年紀和理解程度看來,床笫之歡本來就已經是無可容忍的羞恥的事情,更何況,那個男子不是自己的父親。
簡生頭一次粗暴地打斷依然還沉浸在獨白之中的悲傷的母親,他說,你別跟我說這些。我還要去畫畫。我走了。
他的確是走了。彼此帶著無可比擬的失望,同時給與對方以失望。他是,母親同樣是。而那條圍巾,直到最後,仍然沒有送出。
他在後來,又數次無意中撞見過母親和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場面。可是他已經不再有初次的驚慌和恐懼。他仍舊心如刀絞,但不動聲色走開,然後關上自己的房門,安靜地寫作業看書, 更多的時候畫畫。累得伏在桌子上,心中卻是一陣陣難過。無能為力。
在此後漫長的相處之中,他們之間的話語,除了「出來吃飯」,「你學校功課如何」,就再也沒有其他。
母親依舊是本著一個傳統家長應有的職責,只要有空,就一再叮囑他成績和功課。而不巧的是這也恰恰是他厭倦的事情。他成績很糟糕。拿著考試試卷回家,免不了是一頓罵。
罵到後來,他已經麻木,麻木到已經不再會為挨了罵而難過。即使是挨了幾巴掌,也就是陰鬱著臉,回到自己房間去。砰得關上門。再也不出來。
因為是血肉相連的親人。所以許多話反而就成為禁忌。交流是羞恥,親近是羞恥。唯有通過相互苛求和中傷來表達對彼此的愛,才是理所當然。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實。
長久以來,簡生一直不知道母親跟別人有染背後的事實真相。而簡生唯一能夠清晰知道的,就是他不再對這個家抱有任何希望,不再對母親抱有任何希望,即使目睹她以令人心酸的迅疾速度衰老。
有人曾說,如果一個孩子對自己的家庭失望,那麼他必將對這個世界失望。
8
初一結束之後,簡生得知他們年輕漂亮的美術老師要辭職到美院進修,並同時在美院舉辦的繪畫培訓班教課。他驚慌,捨不得她離開,於是想要去她的班上學畫畫。
今生就是這樣開始的。
走過濃蔭的街道,在少年時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簡生抱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她在美院的家,輕輕地敲門。等了一會兒,淮披一件隨意的深色墜質睡衣,嘴裡叼著的一枝炭筆,手裡抱著一卷卡紙,另只手騰出來開門。頭髮挽起來,脖頸頎長,鎖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輪闊硬朗。不知為為何,她瘦了很多。膚色潔白,如同樓下綻放的廣玉蘭。
簡生因她的美而震懾,緊張得說不出話。淮表情詫異地望著這個心緒不安的少年。
他站在門口,忐忑地問,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學畫畫?
淮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得到她的允許,少年竟興奮地語無倫次。謝謝,謝謝,他重複著說。仍帶稚氣的面孔上浮現出淡漠而柔和的真摯笑容,帶著少年的羞澀,卻令人過目不忘。
回家的路上,他頭一次像個快樂的少年那樣,步履輕快地走路。南方夏日溽熱而潮濕的空氣,樹木在街道邊綻放濃蔭。高興地跳起來,伸手摘下一片青翠的綠葉,糅在手指間,猶如臆想之中的細膩皮膚。城市沉浸在落日的餘暉當中,黃昏爬過滿是爬山虎的牆壁,光線憂傷而甜蜜。他哼著歌在樓上的花園打理花草,親手種下的茉莉和梔子吐露沁人心脾的芳香。汗水沿著額頭滴下來,利落地用袖口抹掉。頭腦中甜蜜地暢想著有關於淮的一切。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對於畫畫已經達到了沉湎的地步。很多時候晚上本該做作業的時間,他總是寫兩筆就忍不住在草稿紙或者速寫本上畫了起來,大部分是信馬由韁地描繪淮的肖像。他在畫完的速寫紙上寫日記。躲在房間裡練習水粉色彩的時候,不敢出房間換水洗筆,就直接畫干搓技法的抽象畫。
然而當母親突然進來看見此番情景,就要怒不可遏地罵他玩物喪志,甚或一把抓過速寫本,指著上面那些女性的肖像,憤怒地咒罵著並且撕成碎片,然後將作業扔在他面前勒令他在12點以前必須完成。
常常在母親出去之後,簡生就會壓抑得難以自制,爬上窗台。他想要跳下去,然而終究是不敢的。於是常常就會在窗台上坐著,直到深夜。
他在那個時候,深刻地鄙薄自己的生命。
簡生每個周末都去淮在美院的畫室畫靜物寫生。淮有了一間周末專用的教室供上課。畫室里滿是林立的畫架,到處扔著廢棄的顏料。地面上是一屆屆學生留下的厚厚一層鉛灰和刷不掉的顏料,牆壁上也是有意無意的雜色污跡。一旦跌到或者擦到牆上,就將被鉛灰和顏料弄得骯髒狼狽,但是房間看起來富有別樣的氣息。
整個夏天,簡生幾乎天天穿過美院濃蔭的石板路,直到那座磚紅的爬滿了墨綠藤蔓植物的三層小樓。那些植物具有鮮亮飽和的色澤,葉片在仲夏溽熱的微風中搖動,閃著匕首一般鮮亮的綠。頭頂的風扇鏗鏘有聲地轉著,伴著蟬噪聽起來充滿夏天的味道。畫室有巨大的玻璃窗。窗簾厚重且沾滿灰塵。採光非常良好。窗外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在溫暖的南方終年青翠。盛夏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有扶疏樹影映在空曠的畫室里。樹影似乎帶有辛香。簌簌抖落。他專注地不停描繪那些木訥的石膏頭像。畫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覺了的時候,淮就乾脆讓學生們休息一下。淮跟他們聊天,說起在美術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分外沉溺的老鷹樂隊,還有鬧鬼的五一七宿舍。簡生就邊聽邊在畫室里逡巡,心裏面無比愉悅。
有時候淮會對簡生講起她和大學男友的事情。簡生心裡竟然是毫無嫉妒之心的,他甚至愉快地聽著淮講述他們如何在大學裡戀愛,如何在畢業之後分別。簡生問她,他一定非常愛你吧?
淮回過頭來看著他說,
不要把別人想像得對你很忠誠。
這句話簡生印象這樣深刻 。很久之後他明白原來真的是這樣。儘管聽起來很絕望。
是從那個時候起,簡生就喜歡上這個曾經是她老師的年輕女子。或者準確地說是依賴。淮有溫和平靜的眼神,耐心善良。亦是非常漂亮的女子。加上她是繪畫老師的緣故,但凡只要在她身邊,簡生就感到無限快樂。他貪戀逗留在淮身邊的時時刻刻,而且常常用孩子般狡黠卻純真的把戲討好淮:諸如送畫,幫著倒水洗筆,遞顏料,甚至打飯接電話之類。常常為了等著結束了繪畫課之後單獨和淮一起走一段路,他寧願在畫室裡面呆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