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然而光陰這麼的不動聲色。這些,已經成為往事。

    往事姿態傲然地橫躺在生命中接受回憶的檢閱,渾身有著經過時光的醞釀而散發出的美好光彩。竟仿佛變成了自己不曾獲得過的夢想一般,連理性都因之陶醉得暈頭轉向。殊不知,在經歷往事之時,是那樣一般辛苦。

    落日像是風滾草一樣被風吹下了地平線。她望著這片沉默的笑容已經只是淡然的心情。是離開的時候了。她伸手摸摸冰涼的石碑,默默告別。或許這一生一世都再也不會再來探望了罷。畢竟沒有什麼憑弔能夠回報生命之中那些無人知曉的堅忍歲月。因生命本身不過就是一樹沉默的碑,上面刻下的字早已被塵世忘卻。

    離開林區,她輾轉回到縣城。剛下車,就碰見一個在茶水攤閒坐的老頭。是原來那個生產隊的指導員。他已經老了那麼多,亦是認不出她。她不打算前去攀談,因為她而今已經不需要再淒涼地拿著一紙招工返城的申請奔走在這些人的腳下。

    物事人非。她心裡忽然想起兒時的唐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裡並不是她的家鄉。

    但,這裡不是她的家鄉麼。

    回到後來那個生產隊駐地,她便向著李婆婆的房子走。路已經變了,人也不再認識。偶爾碰到幾個上了年紀的農民,覺得面熟,卻也想不起來名姓。當年她和簡衛東人緣都不好,亦不怎麼與人交往。除了隔壁的孤寡婆婆對她格外照料使她倍感親切之外,其他人在她印象中都愚昧樸拙並且自私叵測。她下山時問了幾次路,農民們都很熱情,錯肩之後還悄悄議論半天,猜測又是哪個知青回來憑弔。

    她在李婆婆的門前,看到土房子已經經過了數次修葺,與當年有些不同了。但是老牆依舊在,破了洞的地方被堵上了磚,看起來格外親切。她懷著百感交集的心情,顫抖著輕輕敲門。

    老人還是十多年之前的模樣。她把她迎進屋裡來。堂屋裡裝了電燈,有了幾把塑料椅子。她們的敘舊,聽起來平淡而乏味。她對老人的絮叨略有走神,想到即將等來兒子,她內心禁不住血液奔涌,悲傷而又喜悅。

    他來了。感知到兒子遠遠地奔跑過來,她立刻不安地站了起來。老人仰望著這母親,神情悽然。

    一個小男孩,上身穿著髒髒的的小衫,下身穿著略有一些短的褲子。頭髮和身上滿是泥點和草葉碎屑,卻有一種帶著汗浸浸的植物泥土之香。曬得發亮的瓜子臉,眼睛大而明亮,皮膚白皙,透著曬得緋紅的顏色,非常漂亮。

    這身體痩高皮膚潔白的孩子,清晰浮動著他父親的神色。這是她的骨肉。她的生命之延續。她頓時感到莫大的罪孽與愧疚。

    就是在那個夏天,她帶著兒子回到城市。他們在火車上各自若有所思,沒有言語。因這巨大的轉折來臨太突然,心中需要慢慢承受。

    在剛剛回到城市的一段時間裡面,她忙著給兒子辦戶口,找學校,購置衣物家具,忙得不可開交。

    簡生在回到城市的第一天晚上無法入睡。他只覺得一切太陌生,感覺像是一趟倉促的旅行,而不是自己此後的人生即將面對的現實。孩子半夜從床上起來,打開燈,看到精心布置的房間。依舊是不可想像,一個突如其來的母親就在自己隔壁。他望著窗外,靜默的華燈照耀,馬路上車輛穿行。

    他怯生生地走出房間,敲開母親的門。

    母親打開門,奇怪地問他,怎麼了?

    孩子望著她,只覺得本要叫一聲媽媽,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他只是沉默地站著,細細觀察母親的面容。

    末了,他問,我爸爸呢。

    母親伸出手,輕輕撫摸男孩的頭。說,不早了,該睡覺了。你只用知道,你是我的簡生。你爸爸……關於他的事情,等你長大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6

    這就是簡生的命運發生重大逆轉的那個夏天。

    回到城市,母親送他進最好的學校上初中。在學校,因為濃重的北方鄉土口音和農村氣質,在同學中間成了異類。嘲笑和孤立使他難以面對。在鄉村小學接受的教育,來到這裡之後成績自然也非常不好。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越來越厭學,對教室和同學老師極端的恐懼。常常是久久地坐在操場邊上,看著那些活潑的同學踢球和打鬧,內心反覆地思索,為什麼母親要將她無端拋棄,然後又在某個不恰當的時間把自己帶回到城市。

    他確認自己是在遭受痛苦。越來越沉默。開始長時間在僻靜的後操場邊上那排楊樹下面靜坐,想念婆婆和北方鄉下的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想得要哭出來。想累了就拿母親給的零花錢買很多的小人書,一本接一本地看。不知道作業,也不會。討厭教室,討厭老師和同學。老師和同學們說的方言話他一句也聽不懂,自己開口又要遭到同學們一陣鬨笑和惡意模仿。

    他不上課,學習很糟糕。班主任忍無可忍,請了家長,要她把簡生領回去。

    曠課被老師告狀的那天晚上,母親還在外面忙於工作的事情,很晚了才回家。簡生在家裡怕得不敢開燈,也沒有吃飯,肚子已經非常的餓。母親進門之後已經是一張疲憊煩躁的臉,如被冰霜。她草草熱了一點剩菜剩飯,重重地將碗盤撂在桌上,聲音刺耳。她厲聲說,自己去拿筷子,快吃飯。

    他順從地拿了筷子,默默地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吞咽。

    彼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飯廳裡面的小吊燈光線暗淡,顯得疲倦至極,似乎要睡著一樣。那是母親頭一次拉長了臉對簡生說話。印象中她記得母親手裡的筷子夾著菜停留在半空中很久很久,左手捏著碗沿,非常用力,仿佛那瓷器可以立刻碎掉一樣。

    氣氛是僵硬得令人惴惴不安的。如同後來的大部分日子那樣。

    末了,母親一字一頓地說,你父親在我們離開那裡的時候扔下了你,我知道你已經不記得。可是我這麼多年一直都忘不掉我們的車越走越遠,連看都看不見你的時候,那種悲痛。當年我也是迫於生活不得不放下你。這是做母親的罪孽,現在把你帶回來,便是想要補償你。給你的吃住,衣服鞋子書包學校,每一樣都是錢換來的,錢都是媽媽當年在南洋流浪時拿命拼出來的,也是我用恥辱換來的……

    我一個女人的苦處你這么小又怎麼知道呢。往後,家裡只剩下你和媽媽了。你不聽話,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們這個家,跟別人不能比。 你父親對不起你,我現在就是替著他,自己一個人養你,當爹又當媽。你就算不知道這種苦,你也必須懂事,由不得像別家小孩那樣撒潑,不要給我找麻煩。

    以後不許再逃學。

    母親語氣躁烈,言辭冰冷。簡生目瞪口呆地看著洶湧的淚水匯集到母親瘦削的下巴,滴答滴答地墜落,像極了婆婆的老房子在陣雨的時候屋檐下成串的雨珠。母親的聲音因為哭泣而哽咽,令他害怕。

    他默默地聽完母親說的話,輕輕放下了飯碗,一言不發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慢慢把門插上。然後蹲下來靠著門抱著膝蓋,拼命抑著嗓音無聲地哭。他覺得非常的冷。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