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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她回答,對,這不是我們的錯。可是衛東,她幽幽地說,你心太狠了。一般人都不會有你這麼狠心的。

    他咬緊了牙關。沉默不語。

    是用了多年混濁而悲壯的青春,去懂得一個不可迴避的事實:命運不可掌控,尤其是若在一個錯誤的時代降生。

    下車的時刻,她要繼續南下,而他要向西。她對他說,我們該分開了。他拖著行李回過頭來,鎮定地望著她。憔悴的臉上重新上演默然的表情。他無言。轉身扛起行李,兀自向前。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情景隱喻著他分裂的人格:最憂鬱而浪漫的詩歌,與最自私和無情的抉擇。

    那便是他留給她最後的印象。那兀自離去的身影,仿佛一場倉促而混亂的落幕,宣告青春的徹底消失,在這個同樣倉促而混亂的世界,和時代。

    人們說,曾經見到一個年輕知青,獨自深入小興安嶺的林區,在山坡上的荒冢前叩首,長跪不起。

    他是簡衛東。當他已經決意離開這片土地,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終於能夠鼓起勇氣,去看望這座墳墓。當年自己粗心大意地添加了過多的柴火,煙囪被烤燙,衣物被點燃,引起了大火,最終導致好幾個人燒傷,四個女孩子喪身火海。她們的笑容就這麼被遺忘在了異鄉的土地,遁入時光的隱秘角落,悄無聲息。

    那是在一個黑夜迫近之前的黃昏。簡衛東站在她們的墓前,看到她們熟稔而陌生的笑容逐漸隱沒在落日的群岡。他知道這一片年輕的生命必定已經遁入了他在現實中無法接近的理想天堂。那些萋草離離的殘碑斷碣,在寂靜的歲月之中,美得這樣辛苦與悲壯。

    這片笑容在異鄉的土地下沉睡。無人問津。以後還將一塵不變地沉睡下去。四周零亂叢生的蒿草和野花,迎著漫天悠揚而清亮的晚霞,隨風輕輕搖擺。它們亦是沉默了又沉默的判斷者。他獨自一人良久地站立著,透過玄青色的蒼涼墓碑,凝視這些死於自己手下的十七歲的眼睛。如同月下潮汐,時間縮影成一幀幀光感飽滿的電影膠片,被歲月的齒輪帶動著從眼前卷過。

    第一次知青聯誼活動上,他還是那個有著一雙蒼白頎長的手的詩人,拉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頎長的手持著琴弓,清晰的骨節極富韻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燭火的洗濯之下,像是一首節奏凌躍的詩歌。在匆忙離去之前,他拿著一盒寫在樺樹皮上的詩歌,對那個美麗的姑娘說,這是我寫的詩,有興趣你就看看吧。

    然後是記憶中那場關於大火的噩夢。黑色的濃煙未曾散盡,被活活燒死的四個女孩子,手挽著手蜷縮成一堆。她們的身體已經成為漆黑的焦炭,裹屍布不斷地浸出黑濃的人油。

    那些仲夏之夜前去幽會情人的迢迢路途,那些清晨在濃霧瀰漫的白樺林里匆忙的吻別,那些年輕身影被茫茫青紗帳所遮掩並最終消失的青春歲月,都已經徹底消失。不復追回。

    簡衛東在墳墓前持久的佇立,遠處便是遼闊的遺忘的水域,遍布濃濃霧氣和叢叢蘆葦。山崗上夜已經濃了。面對星月凊輝,他深知自己已經不能再對命運有任何怨悔與貪婪。因了相對於這片沉睡的笑容,他還擁有萬能的生。只有自己知青歲月,能陪伴這墳墓下的生命與山岡日夜私語。

    他與她們都是共和國理想的效死者。同時代本身一樣,是無知而無辜的效死者。

    5

    童素清逃離插隊農村之後,已經備受鬥爭迫害的父母再次因為她的逃亡而蒙受恥辱的追究,她自己亦根本無法求學求職,家裡又沒有分給她的糧票布票,生活很難。已經逼迫到絕路。於是她橫了心跟著幾個抱負不凡的知青一起偷渡南洋,漂洋過海去謀生創業。一去多年。

    在南洋的生活亦是艱難無比,在彼地她很快與一名華裔商人結婚,開始跟著他投資做生意,慘澹經營,十分艱辛。有了經濟保障之後,她急不可待地開始上大學,彌補青春年華失學的遺憾。幾年之後那商人意外去世,她繼承遺產,自己做起了老闆,生意越來越大。她終於經過這些艱辛的打拼而立足。十年之後,她才第一次回國。

    十多年的歲月里,她像是用戰爭的殘暴來洗濯傷痛的頑強士兵,在每一個抉擇的關頭都毫不猶豫地向著風險最大的目標前進。一同創業的老三屆們,也都紛紛出人頭地。有時候她深刻地覺得,在離開插隊農村之後,再也沒有什麼苦難能夠比得上那幾年艱難並且毫無指望的勞作和生存。而當一個人熬過了苦難的底線,對於世間的冷暖毫無知覺,並且韶華已逝逼迫她不能再在無用的事情上浪費哪怕一分鐘時間的時候,就真的只剩下所為成功了。因為其中的代價,已經早早透支在青年時代,並且其龐大的傷害與遺憾,並非一句貌似豪邁而動情的青春無悔便可以彌補----即使於一個時代而言。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面,生活的目的仿佛只是一場正義的並且迫不及待的報復,本質上,她仍然是無知無辜的效死者。連回憶那段遙遠的青春,那些深深埋藏在田塍褶皺中的歲月,都已成為奢侈的傷春悲秋。儘管無論如何,回憶總是以它無可替代的華麗堪與今日和未來相媲美。

    多年來,她已經漸漸忘記了簡衛東。忘記了這個她交與了全部青春的情人。她後來漸漸明白,簡衛東當初扔下孩子並且與自己分道揚鑣,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抉擇。只是在十年之後的某個夜晚,她忽然又夢見了簡衛東,夢見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還夢見了那個不滿一歲就送給老人收養的無辜的孩子。簡衛東潔白頎長的雙手在夢境中清晰如昨,而雙手的主人卻被賦予了猙獰的面孔----那雙手攫著一個嬰孩,無聲地朝她逼近,嬰孩的啼哭卻格外的響亮而單薄,她被漸漸逼近的猙獰面孔驚醒,恐懼像是包圍自己的大火……

    她在半夜被這惡夢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感覺虛脫而疲倦,伴隨著無邊無際的傷感。

    就在第二天,懷著莫名歉疚的心情,她便準備返回當年插隊的鄉下,去接走簡生。

    像是一趟遲到了多年的旅行,茫然地向記憶深處的島嶼前進。旅途的盡頭就是那片廣闊的遺忘中的水域。

    這是一路懷舊的旅途。素清去林區探望。

    她始終都記得當年那場大火之後,自己親眼目睹幾個女孩子燒焦的屍體時候那種激盪內心的震駭。她受內心記憶的指引,去看望她們。

    下午快要結束了。日光已經濃得非常粘稠。再次是一個大好春日。晴朗的天色以及爛漫的春光絲毫未變,一切如同多年前那個模樣。

    埋葬著那四個女孩子的簡陋荒冢已經被瘋長的草木所掩埋,只在層層綠色的深處隱現出歪斜的一角玄青色石碑。撥開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以及苦艾的莖葉,看到石碑上刻的那些樸素而悲涼的名字,已經被厚厚的茂盛青苔所模糊。面無表情的陽光依然是把一道道光輝刻在這被遺忘的墳墓上。不知道在這十多年的漫漫歲月之中,墳墓之下那片年輕的笑容經歷了怎樣的清冷寂寞,才能盼來今日一個蓄謀卻又不經意的探望。

    山風撫過辛香濃郁的土地和樹林,給她的臉帶來久遠而安寧的摩挲。她帶著空白的記憶和念想,就這麼安靜地站在僻靜的山崗,與簇簇沉默的狗尾草和苦艾相伴,如同年幼貪頑的孩童一般,貪戀著跨越時光的快感。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多年之前的自己。越過了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的那些坎坷的年歲,仍然是那個穿著肥大的棉衣穿梭在樹林深處的女孩,留戀著林中的白樺,冬青和映山紅。或者是後來那個穿著軍上衣的姑娘,腆著肚子,忍著燥熱背了裝滿玉米棒子的背簍 ,辮子糾結髮膩,沾著葉絮,蹬著一雙磨爛了的軍膠鞋,穿越茫茫的青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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