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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若沒有通過正當途徑回城工作,家裡就沒有分配到他人頭上的糧油布票,即便就是逃回去,家裡要從一家老小的份額中挪出一份來養活他,十分艱難。

    在那些毫無指望的日子裡,簡衛東已經不怎麼寫詩和拉大提琴了。藝術總是生活的衍生與附庸。生活尚且不保,何談那些陽春白雪。

    他下巴上滿是參差不齊的胡茬,看起來蒼老不少。性格上更加的暴躁狂妄並且喜怒無常,不出工,不做事,和一幫知青幾乎天天喝酒打群架。掙不到工分,分不到糧票,餓得心慌,便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那個時候,衛東與她在一起同居,也常常是吵架不斷,惡語中傷。

    更糟糕的是素清懷孕了。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在那樣的年代,知青中就算是正常戀愛,結婚,都會惹出不少閒話。何況現在她還未與衛東結婚,出了這樣的事情,更是不敢告訴家人,亦無能為力,在無盡的鄙夷和唾棄中,驚心度日。

    妊娠的日子,為了掙工分餬口還要一大早就背著一背簍,拿著一個饃饃,鑽進無邊無際的青紗帳掰玉米。直到晚上收工才回來,已經累得頭暈眼花。俯著身子艱辛而難堪地在地里點種,腰疼得直不起來。晚上回家,餓得心慌,米缸和大鍋裡面卻空空如也,甚至沒有飲用的水。一種辛酸無比的絕望……

    那一年衛東因為對她懷孕的事情不滿,變得性情惡劣,像個惡棍一般毫無同情和承擔之心。而她除了忍受,沒有路可走。一年中咬著牙硬是沒有回過家。

    那種苦,是滲入骨髓的酸澀,已經抵達命運的底線,以至於她後來的人生中無論遇到什麼逆境,只要與知青時的處境相比,就再也不覺得是什麼承擔不過來的事情。這亦是那段為了「改造地球」而白白荒廢的知青歲月留給多數老三屆們的唯一精神財富。

    她獨自經過在鄉下艱難的妊娠和分娩,生下了一個私生子----簡生。

    簡生半歲時,簡衛東的父親挨不過多事之秋的坎坷變遷去世。簡衛東得到家裡消息,要求他這個獨生子回去料理老人後事。他知道這個回家的機會的千載難逢,拿著父親的訃告幾乎是痛哭並狂喜著。他終於得以回城的藉口,並且發誓不管怎樣,借著這個藉口再也不要回來。

    他對她說,跟我走吧,走了之後再也不要回來了。你看現在的知青都換了好幾茬了,我們那一批基本上都走完了……上次招工,我跟那幾個狗娘養的交申請,現在又是空手而歸,我們傻等下去是不可能回城的……

    她不動聲色地聽完,幽怨地說,我們回去之後怎麼辦呢。簡生呢。

    4

    歲末的大雪。天地之間蒼白一片。黃昏從不知名的四處漲潮一般湧起並淹沒最後一絲日光,大片凍結的湖在黯淡蒼茫的天色之下呈現出冰藍色。湖邊叢叢鬆動的雪堆下面掩埋著枯萎的蘆葦和野蒿草。雪花變成細柔的白色絨線,按照風行方向四散飄落。

    他們蜷縮在破漏的土房子裡面,守著空空如也的灶頭。柴也沒有了。一隻與糧食儲備量毫不相稱的大黑鐵鍋架在灶上,鍋里一星油滴都沒有,似乎快要生鏽了一樣。穿上黑灰色的笨重棉衣躺在硬板床上,依然還是冷。

    衛東對她說,跟我一起走,我們回到城市去。

    她知道他是去逃亡,並且肯定再也不會回到這裡。於是她說,那我們帶上簡生一齊走。他聽完卻皺眉,說,我們不能帶走他。

    這是我們的骨肉,不能棄之不顧!

    你異想天開!我們把他交給李婆婆,她老人家本來就孤寡無後。

    你個喪盡天良的,自己親生的孩子都不要!

    爭吵越來越激烈。她扯破了臉痛罵,然後又丟下臉面苦苦央求。直到最後,衛東鐵青著臉,不再吭聲。她帶著他的默許,顫抖而卑微地抱緊了孩子。

    臨行前的那個夜晚,她抱著簡生躺在他的身邊,冷得發抖。她看著因為飢餓和寒冷而輕聲哼哼的嬰孩,心裡格外酸楚。

    事實上,她自己也並不知道,即使逃回城市,又將會有怎樣艱難無著的生活。而這個孩子的存在,又將是怎樣一個難題。

    這最後的一夜顯得格外漫長。天終於亮了。呼嘯的北風仍在土房子外面肆虐。衛東呼地打開門,北風夾著濕氣洶湧而進,孩子被冷風激得啼哭起來。

    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早晨,蒙蒙的霧氣之中,他們和另幾個知青以及前來送行的李婆婆一起,前去搭林場的車子,要離開這片土地。

    去乘車的路上,他對她說,我來抱簡生。她欣喜地以為衛東已經下定決心帶孩子走,於是滿懷高興地將孩子交給他。到了停車處,車斗里已經有很多知青和農民等在那裡,周圍有送行的人。衛東把她送上車子,然後把行李遞上去,使喚她找個角落把行李擱好。

    他遲遲在下面磨蹭,直到車子啟動的前一刻,這個年輕的父親忽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獨自爬上車斗。

    車開走了很遠,素清才發現衛東帶著蒼白得發青的臉色,咬著牙關坐在人堆里,懷裡沒有簡生。她回過神來,問,生生呢?我的生生??可憐的母親因為恐慌而聲音顫抖,爬過滿車斗的擁擠的人和行李,爬到尾巴上去,但是早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她甚至沒有看到,簡生是如何像個垃圾一樣被扔在路上,然後被婆婆撿起來抱走……

    車依舊往前開,素清瞬間發瘋一樣尖叫起來,拼命要跳下去。衛東死死拉住她的手,任憑她豁了命撒潑也不放。車斗里亂作一團。知青和農民們有的在吆喝,有的在咒罵,有的讓她下去,有的拉她回來。紛亂的雙手和身影,無法分辨。

    衛東拉著她的手不放。她回頭狠狠給了他兩記耳光,破口大罵,你個狗娘養的畜牲!

    衛東吼道,你給我聽著!我們尚不自保,怎麼養得起這個孩子?!回去了怎麼跟家裡交待?!我事先早就把他抱養給了李婆婆,老人會好好養他的!你他媽犯不著操這份心了!

    她痛哭著,神魂顛倒地拼命搖頭。不可置信地流下眼淚……

    村莊漸漸完全消失,密林山野在天地相接之處破了一筆清冥浩蕩。留下一筆寫意的淡墨,掩映在濃濃的霧氣深處。衛東鎮定地看著一切。眼睛裡面沒有絲毫淚水。

    他們在車上度過一個晝夜的時間。一路上她臉色蒼白如紙,頭髮蓬亂,默不作聲地靠在一角,乾裂發白的嘴角微微翕張。他看著她陡然間蒼老的形容,簡直與一個瘋癲庸墮的老婦無異。他回憶起初次見面的夜晚,她猶如秋林般的漆黑髮辮,在燭光中閃爍著靛藍的光澤。目光鹿一般伶俐。緋紅的臉頰,像是春日山嶺中的達子香。他聽到姑娘在吹奏《山楂樹》,於是動情地將自己寫在樹皮上的詩歌送給她。

    但一切都只是過去了。生活和境遇足以輕易而徹底地改變所有。

    他心中是疼痛的,隱隱不忍,便伸出手輕輕撫摸素清的頭,試圖理理她蓬亂的髮辮。她卻陡然驚恐地躲閃,抬起頭,目光錐子般充滿恨意。衛東無奈地縮回了手,低聲說,這不是我們的錯。

    這不是我們的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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