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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卡桑感到無比的新奇。卻因為羞澀,紅著臉跑回了自己的帳篷,再也不出來。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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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簡楨《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簡生。不要丟下我一人。那裡美得超出你的想像,我攝影,你可以畫畫。

    他們從俄羅斯回來的那一年,由畫展協會應邀去藏地高原做藝術寫生。簡生並不十分甘願,辛和卻要勸他同去。用多年來習慣性的姿勢,抱住簡生的頭,緊貼在腹部。她的手,一直撫摸他的短髮。辛和壓著聲音說,簡生。我年少的時候,有一年春節,我們一家人去雍和宮。大人們都在拜佛,手裡呈著香,三跪九磕。大人們說雍和宮非常靈,許的什麼願都能夠實現。但是我覺得俗氣,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裡暗自說,每一次,我都離幸福只差那麼一點點。後來我想,或許菩薩把那話當成是我的許願,真替我實現了。直到現在,我依然是離幸福只差那麼一點點。

    所以。簡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都一起走過來一樣。簡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懇切地說。

    辛和停頓了很久。她急切地看著簡生的反應。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渙散,有時候使人看不到希望。乾淨瘦削的臉卻是很多年都一直沒有改變的模樣。她非常的熟悉。

    他亦是用多年來習慣性的語氣,面對她的懇求,最終都答應下來。好吧,我們一起走。簡生說。

    於是她就歡欣地露出滿足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個天真少女。卻不矯情。簡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確是內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處於懵懂之中。只要簡生給她一點配合,她就有無限歡心流露。因這是她的愛。

    而他看著她從細小之處獲得的歡欣與甜美,不知為何,常常感覺心酸與疲憊。

    2

    童年尾巴上的某個夏日黃昏,他剛剛從水泡子捉魚回來,遠遠的,黃虎就大聲地吠著,猛烈搖著尾巴歡迎他。男孩飛奔著進門,大聲地叫著,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開門,男孩卻猛然看見,堂屋的方桌兩邊分別坐著婆婆和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並未發出不禮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說話地站在那裡,等著婆婆告訴她這個女人是誰。

    婆婆站起來,說,孩子,來,過來瞧瞧你媽……

    他愣著了。說,婆婆,您說什麼?

    婆婆眼裡忽然噙了淚水。孩子,來看看你媽……你親媽……

    女人站了起來,握緊了雙手放在小腹前面,帶著尷尬而含義複雜的笑容,眼裡卻有了淚。孩子,媽媽來看你了。女人朝他走過來,遠遠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撫摸他蓬亂的頭。男孩愣著一動不動。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像是靠近一個多年不曾癒合的潰爛傷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淚已經滴答滴答地落了下來,雙手急切並且猶豫地撫摸他的頭。她似乎想要說很多,但是話到嘴邊,卻哽咽著泣不成聲。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腦門兒上磨娑了許久,臉上漸漸露出某種如釋重負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軟的。卻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問,你是……我媽媽……?那你說,我叫什麼名字?

    女人說,你叫簡生。

    他說,簡生!?……不對,我不叫簡生。婆婆和學校的老師不管我叫簡生……你不是我

    媽媽,你認錯了。

    女人苦笑了。簡生,你是我的兒子,我沒有認錯,簡生,是你爸爸給你取的名。

    男孩問,那麼我爸爸呢?

    女人說,你爸爸他走了……

    黃虎的叫聲一直在外面隱隱浮現。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漸漸浮出一層濃郁的沆瀣水汽,燒葦蒿的氣味夾雜著被一日的晴朗曬透的泥土的香氣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擺著的那一碗粗茶已經涼了。

    在很多年之後他依然能夠記得那個晚上。

    那是簡生記事以來第一次見母親。

    兩天之後,他被母親帶走。那個聲稱是他母親的女人一直牽著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覺得這一切太唐突,內心竟惶恐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見婆婆倚在門柱上悵惘地看著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著舉高,卻揮不動,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濃濃的霧氣漸漸湮沒了婆婆的臉。黃虎拼命地狂吠著,聲傳百里,整個空曠的田野上只有霧氣與黃虎的叫聲相互交織。而婆婆越來越遠。

    男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拖著母親的手死活不走了,母親束手無策地停下來,他就機靈地趁機掙脫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著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母親看著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淚下。

    於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擱下來。兩天的時間裡,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親的勸說下,最終點著頭同意離開。他驚惶地懇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搖頭,渾濁的眼睛裡噙著枯淚。老人嘆息著說,走啦走啦,人都該走啦……聲音沙啞而悽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鳴。

    臨別之前,男孩親自給黃虎套上粗繩子,把它栓在家門口。黃虎叫著,拼命往前蹦,木樁子被搖得劇烈晃蕩。男孩使勁摸它的頭,說,黃虎,往後你好好地聽婆婆的話,我回來看你,你要是不聽話,再去踏莊稼,我就不跟你吃狍子膀!黃虎……可不能忘了我……黃虎……

    狗兒漸漸由狂吠掙扎變成了低聲嗚咽,聲音委屈的。滾圓的黑眼睛裡面閃著光。

    於是又是一個清晨,女人帶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車,再坐了一趟火車,然後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在火車上,孩子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帶著驚惶而獵奇的深情,出神地看著窗外飛快閃過的風景。

    而這女子眺望著北方以北,一時間忽然明白原來一切從未曾消逝。在闊別了那麼多年之後,她終於獲得足夠的勇氣重返舊地。這舊地是北方的濕潤而遙遠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彌散的裊裊霧氣,是迴蕩在野地里的鳥鳴,是秋日的山嶺里大片的金色樹林。是她的青春。

    她曾經以為那片草甸子已經不再存在了。隨著青春年華的模糊慘澹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時光某個靜謐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時某人,懷著盜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開一隻只棺槨的厚重腐木。然後,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歷史的愧疚中重見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3

    那個瘋狂並且悲劇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熱血,憤怒,仇恨和詩人的溫床。童素清,一個標準意義上的老三屆,在十八歲的年紀上,離開了京城,像是攪在鮮紅滾燙的動脈裡面的一粒暈頭轉向的細胞,被歷史的洪大血管輸送到了遠離城市的北國之鄉。紅色的血液隱喻著最莽撞和無知的犧牲,它轟轟烈烈地往前奔涌,呼地一聲,扔出幾粒細胞,撒種一樣任其遺落在一處廣寒的蠻荒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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