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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她康復之後的某個夜晚,母親對她說,我們要將你送走。
她驚詫而又束手無策地問母親,為什麼?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仁索,你要為你與生俱來的罪孽付出代價。這是你的命。
就這樣在翌日清晨,清霧尚未散去。又一個陌生人,來到他們的帳篷前。
母親牽著她的手,為她穿好衣服。梳好頭。母親對她說,來,仁索,跟我來。她將女兒送上馬車。女兒開始拼命地呼叫,亦對這樣的拋棄感到絕望而憎恨。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所謂罪孽,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身體深處那些汩汩的疼痛的血麼。如果是,那麼又是誰,要選擇自己,將那些黑色的謎塞進軀殼?
而關於這一切的詰問,在體驗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後,卻始終沒有獲得確切的答案。
是在扎麼措摔傷之後的第一個夜晚,在卡桑和扎麼措都睡著了的時候,吉卜突然對她說,仁索,你跟我來。
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曖昧邀請感到無端興奮。跟隨吉卜進入他的帳篷。在那帳篷裡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以及帳篷中間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有帶面罩的男子,面孔稜角分明。
她嘴角因為驚訝而微微囁嚅。她說,你說過,我不能知道,是誰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皺了一下眉。他嘆了氣,說,你還是什麼都不懂。
6
卡桑背對著她,突然發問。你為什麼喜歡吉卜?
仁索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最後她說,因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裡,有一把根卡琴……那是我曾經見過的。
卡桑對這莫名其妙的回答感到不解。僅僅因為一把琴?她又問。
仁索不再說話。她輕輕地閉上眼睛。說,卡桑,你別問了。因為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卡桑沒有再問。因為她看到仁索的眼角,似有淚水滑落。
三個人耐心照料,扎麼措的傷勢好轉得很快。他能夠試著下床走路。卡桑沉默寡言地照顧他,仿佛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義務。他時不時會像那天晚上一樣,伸出手撫摸卡桑的臉龐。卡桑總是迅速避開。少年一再用含義不明的笑容望著她,問,你為什麼要躲?
幾天之後,四個人準備繼續上路了。已經拖延了很長時間,寨子裡的其他人,早就應該在夏季的牧場紮下帳篷了。他們往遙遠的山頭趕路,扎麼措和兩個她們倆坐在馬車上,吉卜騎著馬走在前面。
卡桑看著一望無際的原野,略有悵惘地回憶起,在那個大雪剛停的夜晚,跟在爺爺身後盲目趕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無比艱難。腳踩在積雪上嘎吱作響的聲音,在萬籟俱寂之中,異常清晰。
耳邊是扎麼措大聲地唱著古老的歌,聲音桀驁而稚嫩,似幼鷹一般。
若東方不升起太陽,
西方冰川不會融化,
不會有瑪旁雍措湖,
不會有茂密檀香樹,
不會有綠色鸚鵡鳥。
若沒有動聽的鳥鳴,
便無雪域美妙歌聲……
壯觀的落日過後,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滿蒼穹。日復一日。在某個深夜,卡桑在沉睡中依稀再次感到一隻手撫過她的臉。她突然就醒過來,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地閉著眼睛。因為感到羞恥與緊張,她咬緊了嘴唇。她聽見扎麼措問她,你睡著了沒有。可是她默不作聲。接著扎麼措又說,說,卡桑,你長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之後的夜晚,卡桑一直都睡得不踏實。儘管她對兒女情長之事毫無了解,但是她本能地提防著扎麼措,生怕什麼事情發生。
又經過了幾天的前進,他們終於到達。連空氣中都充滿了夏季牧場水草肥美的清香。站在遠處瞭望,大小的帳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緩緩走動,如雲朵般飄忽不定。這遼闊而祥和的大地,仿佛天真的嬰孩,安眠在蒼穹郁藍的懷抱之中。她在很多年之後回憶起,原來這裡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為人們無法看見時光。因此姿態靜止。
7
夏季牧場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著大背簍拾牛糞,背簍要高出她的頭。晉美已經出去放牧。日朗家的牧羊犬大聲狂吠,卡桑立即趕過去,不知是什麼事情。
是一對年輕的旅行者靠近了帳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見一個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對著她舉起了相機,欲要給她拍照。卡桑抬起頭看見這對年輕的旅行者,驚奇地打量著他們的穿著,頭髮,旅行包,以及手裡的相機。她摁下快門,卡桑都不由得一驚。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對她說,小姑娘,你長得真漂亮!
那個女子說的話,卡桑一句都聽不懂。但是她看到女子對她打出手勢,示意她過來。卡桑怯生生地走過去,女子便溫和地笑著,伸手要撫摸她的腦袋。這對於藏族人來說是十分不禮貌的行動。扎麼措見狀,遠遠地就朝著她喊,嘿,你在幹嗎!聲音很兇,嚇得女子連沒聽懂都立刻縮回手。
扎麼措騎著馬迅疾地跑到她們跟前,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馬,對著卡桑說,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間,你的靈魂就升不了天啦!
兩個旅行者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正想舉起相機趁機給這少年再拍一張,卻被這少年莽撞地擋住。他沖她吼叫,不要拍照!說完抓起卡桑的手扭頭就揚長而去。兩個旅行者莫名其妙,但是暗自被這少年的派頭給逗樂了。卡桑頭一次被扎麼措抓住了手,她輕微地表示掙扎,但是無濟於事。一路上她被扎麼措拽走,卻頻頻回頭看給她拍照的女子,看到女子留在原地,笑容仍然非常明朗。
到了晚飯的時候,卡桑走進帳篷,赫然看見兩個旅行者已經坐在席上,日朗滿面春風地把他們當作客人盛情款待。扎麼措低頭不語。女子看到卡桑走來,面露喜色,大方地對她打招呼。
那一頓飯,日朗和那兩個旅行者顯得極為激動,他們各自操著自己的語言打哈哈,交流不通便只會喝酒。大碗的青稞酒,甘冽辛辣的液體,令人興奮愉悅。
日朗開始趁著酒興唱歌跳舞,女子仰起頭看,笑容明朗,這來自內心的天真愉悅。她拍手打節奏迎合。她身邊的年輕男子則看著她,臉上有淡漠的笑容。
卡桑卻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白皙的皮膚以及精緻的五官,以及她的戀人無言的沉默的臉。
帳篷外面暮色正濃。
遷徙到夏季牧場之後,她仍然是與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兩個旅行者紮好自己的帳篷,便安置在她們旁邊,準備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時候,看見了他們的藍色防水布帳篷,她自然是覺得非常的驚奇。忍不住扔下了手裡的活兒,想去看個究竟。
女子看見了帳篷外面的人影,便撩開了小氣窗。兩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著問道,小姑娘,你在這裡幹嗎?
卡桑聽到陌生的語言。柔和的,異鄉的,並且是女性化的。她不回答,只是搖了搖頭。女子從帳篷裡面鑽出來,打開了帳篷的帘子,讓卡桑看個究竟。紅色的羽絨睡袋,汽油燈,大的登山包,水壺,小本的書籍和筆記本,刀,手機,指南針,地圖,特製的輕鋁畫板,以及大捆的顏料,刀筆和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