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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那個夜晚,卡桑和仁索便呆在帳篷裡面。外面的夜色深濃,風聲呼呼地穿越。在這簡易的黑帳篷裡面,卡桑覺得昏昏欲睡。她看見爺爺的面孔,堆積著山川一樣縱橫的皺紋,被溫著酥油茶的文火,映出滄桑而明暗模糊的影子。在黑帳篷裡面,文火靜默燃燒的輕微聲響。爺爺聲音混沌的呢喃。
卡桑,你要記得,每一具肉身中都有數個「輪室」,它們以蓮花的形狀沿著脊椎排列,從尾椎一直抵達頭頂。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開,整個蓮花便分崩離析,失去精血與生命。也就是說,我們靈魂所依託的肉體宣告結束的時候,靈魂就會尋找新的載體。
「所以,卡桑,你要記住,」爺爺就這樣對她說起,「我們的肉體永遠都只不過是一朵蓮花,它會毀滅。但是我們的靈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靈魂。這樣,你的靈魂,在佛的撫度之下,獲得永生。」
爺爺。卡桑輕微的叫出聲來。她感到臉膛上,有著一雙手,遲疑地撫摸過去。仿佛一片溽熱潮濕的雲,掠過乾涸的大地,帶來以雨水和生的希望。
她模糊地睜開眼睛,發現是那個少年的手,依舊停在自己的臉上。突然她就猛地扭過臉,躲開少年的手。警醒地站起來。一聲不響地看著他。
少年說,你為什麼躲?
卡桑不說話。她想叫仁索,卻發現仁索不在這裡,陡然她內心隱約覺得不安定,於是她立刻就衝出去,張皇地四處尋找。最終她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除了沉沉逼人的夜色和沆瀣水汽帶來陣陣骨寒,一切闃靜無聲。於是她向吉卜的帳篷跑過去,其實她並不清楚這樣盲目尋找的意義。她只是被一種不可言喻的焦灼感所籠罩,急切得仿佛是在逃生。
在吉卜的帳篷外面,她緊張而壓抑地喊。吉卜。吉卜。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是如此之小,仿佛一個啞巴在竭盡全力地叫喊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一般。她只能聽見自己胸腔裡面因為奔跑而越來越劇烈的喘息,以及心臟清晰侷促的跳動。她不敢進去。在躊躇不定的時候,帳篷虛掩的帘子被風撩起一道縫隙,裡面射出微弱的光。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隱約傳來。她心裡一陣欣喜,於是輕輕撩開帘子。
就這樣她看到吉卜與仁索糾纏在一起的身體,詭異的低語與壓抑的喘息呻吟窸窸窣窣地傳來。一堆已經熄滅的柴火,一兩點火星忽隱忽現。
她覺得無限羞恥與害怕。輕輕合攏帘子,轉身跑開。
高原的深夜。稀疏星辰灑落的光。氤氳遙遠的月色。遠處的水泊猶如寂靜的回憶一般靜默地遺失在大地上。她被這無盡深邃的空曠與闃靜所震懾。仿佛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就像一根細長脆弱的骨頭,快要被某種固執強烈的宿命所輕易折斷。
她頭一次覺得無家可歸。即便是爺爺去世的那個時刻,她都未曾覺得自己喪失了家。而這個夜晚,她切膚地為自己的無限孤立而疼痛起來。她知道自己無處可去。於是她走到沉睡的安靜羊群旁邊,找到晉美。無可選擇地抱著它坐下來。晉美身上暖得像一團火。
由於極端孤獨無助而產生的恥辱的眼淚,灼熱地快要溢出眼眶。她倔強地一把抹掉。
卡桑!你怎麼在這裡?
有人推醒她。她艱難地睜開因為哭泣而乾澀發癢的眼睛,看到仁索。我找了你很久!仁索對她說。卡桑不言語。仁索有些焦急地拉她站起來。卡桑眼神倔強,仿佛不屈服的小獸。昨天晚上,我也找了你很久。她對仁索說。
仁索怔住了。她慌忙把卡桑拉近自己,低聲地說,你看見什麼了?
卡桑不說話。
不許告訴別人!知道麼!不要告訴別人!仁索的語氣同時帶有威懾與乞求。
卡桑不說話。兩人眼神對峙。半晌,她點了頭。
仁索仿佛如釋重負一般。直起身子含義不明地朝她微笑起來。卡桑。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
在這個世界裡面,卡桑,她對她說,你如果能夠找到一個男子,在無處可去的夜晚,能夠得以停留在他的身邊,歆享他盛情而滾燙的體溫,那麼這對於我們女子,便是一種福。他應該有著如同肥沃的田野那般厚重而廣闊的身軀;而她應當是能夠忍耐乾旱與寒冷的青稞,被宿命種植在他的身上。於不可預料的種種艱難之中,萌芽,發苗,成長,最終在極致的疼痛之中抽出碩實飽滿的鋒芒。
這是我們註定的漫長的等待。亦是我們甘願承擔的罪孽與福祉。
仁索撫摩著她的頭,笑容悲漠。在她身後,蒼穹之上的第一絲晨曦噴薄欲出。
兩天之後,日朗過來對他們說,牧民們不能夠停下來等著扎麼措養傷,他們需要及時前進。而他自己一定要跟隨眾人先走。所以,他將吉卜留下來照看,等扎麼措的腿好了之後,再繼續遷徙。日朗交待卡桑和仁索要好好照顧他。幾句話說完,他便離開。
眾多的牧民們趕著牛羊離開了。留下他們三個人照顧扎麼措養傷。
草地一下子空了。沒有了牛羊,沒有了人們。在伺候扎麼措康復的時間裡,吉卜與他們住在一起,把帳篷扎在他們的旁邊。順理成章地,吉卜天天來看望扎麼措,察看他的傷恢復得怎樣。而一旦吉卜來到這個帳篷,氣氛就一下子變得匪夷所思。仁索和吉卜之間沒有任何言語卻滿是種種暗示的曖昧眼神,令卡桑覺得很尷尬。扎麼措仍然時不時叫痛,然後吉卜就給他喝下一碗湯藥。不多一時,那少爺便會昏睡過去,之後仁索便拉起吉卜的手往外面跑。多半徹夜不歸,留下卡桑獨自一人,看守這個男孩。
是在某一天夜裡,仁索再次沒有回來。卡桑獨自守著扎麼措,逐漸昏昏沉沉睡過去。半夜的時候,被仁索回來的聲音給弄醒。她帶著疲倦而愉悅的神情,悄悄過來挨著卡桑躺下。
卡桑背對著她,卻始終睜著眼睛睡不著。她突然對仁索發問。她問她,你為什麼會喜歡上吉卜?
5
她始終能夠記得,母親將她送走的那天。
母親親自牽著她的手,對她說,仁索,跟我來。母親將她帶到陌生人那裡,陌生人將她放上馬車,她哭喊著掙扎。母親只是微漠地皺著眉頭,眼裡的淚水始終沒有滾下來。
她拼命跳下車去,那個陌生人便追回來把她重新拖到車上。母親見狀,捂著臉轉身跑開。她被母親的逃走驚呆了。以至於完全忘記自己坐在馬車上,已經離故土越來越遠。家裡的帳篷和牛群,逐漸變成視野盡頭的一個黑點。最後,連黑點都消失,只剩下無邊的山川連綿起伏,從視線裡面恍然跌落。
她降生之前的晚上,母親夢見家裡的灶里出現了一尊金色的佛像,然而當母親伸手去拿出佛像來的時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這個不祥的夢境使得母親對這個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見。母親一度以為她能是一個兒子的----因為家裡面已經有了兩個女兒了。然而看到第三個女兒的出生,父親開始失望並顯得非常不耐煩。
在後來漫長的成長當中,她和姐姐們便只能忍氣吞聲地過活。每天做很多的事情。從星辰尤在的晨曦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然後第二天又毫不妥協地來臨。但是由於缺少參照對比,她們並不覺得這是苦。因為祖祖輩輩的女人們,都是這麼活過來的。除去父親酗酒偶爾對她們的打罵之外,她們尚不覺得生活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