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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仁索帶著卡桑,牽了一匹馬,把卡桑抱上馬背,再將一些衣物扔在馬背上,牽著馬走出屋子。
卡桑坐在高高的馬背上極目眺望,看到無垠的草原延綿不盡,略略起伏,直至與湛藍的蒼穹相接。高原大地上的點點湖泊,在燎烈的日光下面熠熠生輝,如同成群的繁星無意間墜落,堆積而成。她騎著馬穿過日朗家的大片大片牛群。馬背上的銀鈴發出富有節奏的清越聲響。仁索開始愉快地喊起歌來。聲音明朗猶如蒼穹之上漂浮的雲朵。
仁索將卡桑帶到普姆湖邊。普姆湖是一泊溫泉湖。普姆的意思是女孩。當地的女子來這裡淨身,這也就是她們的女兒湖。騰騰的熱氣從湖面升起,很遠的地方便是濃濃的煙雲繚繞,使人難以看清。如同天然的屏風。幾代人在這裡生息繁衍,早已視她為聖湖,男子們都不會靠近。
仁索牽著卡桑的手。她從馬背上輕捷地翻身跳下來。仁索說,卡桑,我來幫你脫下衣服,你到湖裡去。記住,不要往湖心走。僅在湖邊上就可。
卡桑赤裸著邁進溫熱的湖水。她吸一口氣,把身體完全浸入水中,揉搓自己的皮膚和頭髮。她不記得,自己出生的時候,便是在這裡經受的淨身。她只是在多年之後回憶起,湖水是如此的柔軟而溫熱,攪動的時候,波浪輕輕拍打她的身體。猶如夢境之中阿媽的手。
她在湖中長時間滯留。開始聞到霧氣里越來越濃的礦物質的氣味。有些頭暈,渾身乏力。隱約聽到仁索呼喊她的聲音。她想要站起來,上岸去,可是覺得肌肉仿佛沒有絲毫力氣,甚至支不起身體。她有些恐慌。仿佛感到一種死亡的迫近。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再次看到幻象----素白的雪鋪滿大地,蒼穹之上有著銀白的月。闃靜無聲。你的阿爸阿媽長眠在這聖山下面了。卡桑。她聽見爺爺的混濁的聲音,這樣對她說起。
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仁索的面孔。仁索將她摟在懷裡,神情焦急。卡桑,你險些暈過去喪命。仁索撫摸著她濕淋淋的頭髮說。
我餓。卡桑說。
這是自從爺爺死去之後,她第一次開口說話。仁索或許是她現在所能依傍的唯一親人。因此她對她表達自己的需索。而在無所依靠的時候,在為爺爺守靈的日日夜夜,在被陌生的男子帶領著踉蹌趕路的途中,在漆黑寒冷的雪原深夜,即使饑渴疲乏,她依舊會獨自咬著牙挺過來。
因她相信,我們的肉體,不過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
那日她被仁索從溫泉中救起,換上新的衣服,被帶回家。仁索在火爐邊一邊烤火一邊為她梳理頭髮。卡桑,你想念你的親人嗎?她問。
卡桑不回答。她像是父母被偷獵者殺死了的小藏羚羊,黑黑的眼睛,清澈而無辜,令人憐憫。
那日在日朗家吃的第一頓飯,卡桑拘謹地和仁索站在一邊。日朗的大兒子扎麼措看見她,大聲說,你,過來。坐下,到這裡來吃!日朗詫異了一下,說,唔,那你往後就和我們一起坐下來吃好了。卡桑點點頭,走上前便坐下來。
你為什麼不說謝謝?扎麼措問道。
卡桑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撞見少年的目光,類似幼鷹一般桀驁的樣子。她便就這麼看著他,說,謝謝。眼神落拓得發直。然後埋下頭去,伸手抓牛肉。
少年不言。
高原上的春天永遠來臨得悄無聲息。但什麼時候候鳥遷徙過故鄉的天空,帶來雪山上第一聲冰裂的巨響,並融化了腳下的凍土,她卻能夠深刻記得。這姍姍來遲的太陽光熱的訊息,促使牧民們開始準備遷徙到夏季牧場。熬過了一個漫長嚴冬的牛羊們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卡桑每日忙碌地和仁索一起幹活兒。拾牛糞,曬牛糞,趕羊,做糌粑,磨麵,制血腸,曬乾肉,餵狗,煮茶。晉美跟著卡桑過來,也為日朗家放牧。吉卜時不時會來探望她們。當她忙著燒火熱茶或者磨青稞面的時候,偶爾抬起頭來,會看見男子遠遠地站在外面,沉默不語地看著這個方向。
她即使對這樸實的男子心存感恩,亦不會表露。
仁索卻會好奇地探過頭來,眼神愉悅地偷偷望著男子,臉頰上流露出緋紅的色澤。那是卡桑頭一次敏感地發現,只有看到吉卜的時候,仁索才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仿佛仁索的心情晴朗得像夏日的天空。她是聰敏懂事的孩子。從不會多問。亦不會多說。
春天正式來臨的時候,牧民的遷徙逐漸開始了。他們驅趕著牛車,載著家當,向夏季牧場深入。候鳥一般的習性。
日朗一家騎著高大的馬,總是走在最前面。卡桑和仁索坐在滿載貨物的牛車上,跟隨在後。日朗家的大兒子扎麼措不安分地騎著馬四處馳騁撒野。不時地衝進氂牛群,把原本安分密集的牛群驅趕得凌亂。看守牛群的晉美不依,衝到扎麼措的馬蹄前,狂吠著猛烈地跳起來攻擊。少年的馬受了驚嚇,一下子前蹄提起,並向一邊歪斜。扎麼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摔倒在地上。他的腿著地, 疼得一聲慘叫。不少人停下來吆喝著,扎麼措摔馬了!!
聲音引得日朗朝這邊走過來。
扎麼措躺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地叫喚。日朗跳下馬來,抓起男孩的腿,一寸寸地按過去,企圖尋找傷處。當他的手停在在小腿的脛骨上時,扎麼措大叫著喊,疼!!日朗說,叫什麼!忍著!聲音吼得扎麼措一怔,咬著嘴再也不敢出聲。
你骨頭斷了!日朗說。說罷之後回頭把吉卜叫過來。他對吉卜交待,扎麼措的腿折了,你看看能不能接好吧!
吉卜跪下來,手勢熟練地為扎麼措檢查傷勢。末了,他說,沒有什麼大礙。我能夠接好。只是今天不能再走,我要把扎麼措留下來,接骨療傷。日朗抬起頭,焦慮地望了望天,說,好吧。那就停下來紮寨。
在臨時紮好的帳篷裡面,吉卜拿出草藥,又準備了兩塊木板和布條,準備給扎麼措接骨。卡桑和仁索在一邊守候著。吉卜說,卡桑,仁索,你們兩個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動得太大,接不好骨頭。兩個女孩便走過去按住紮麼措,仁索低著頭,臉色緋紅。
吉卜看著男孩說,請忍耐一下!說完手臂運力,鉗住男孩的腿。
扎麼措一聲慘叫。隨之而來的仿佛有骨頭咔嚓一聲接榫的聲音。男孩因為劇烈的疼痛,渾身顫抖,上身若不是被死死按住,肯定會在地上打起滾來。吉卜立刻手腳利索地為他敷上厚厚一層黏糊的草藥漿汁,然後用兩塊木板夾住,纏上布條。牢牢地固定。吉卜舒一口氣,說,這便好了,只要不動彈,三四個月便會好。卡桑看到吉卜裸露的手臂和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水。
吉卜站起來走出帳篷。不多一會兒,日朗進來了。他在扎麼措的身邊坐下,拍著他的腦袋問,疼麼。少年咬著嘴唇搖搖頭。日朗又說,疼也忍著。你要做一條漢子。
說罷轉過頭對她們兩個女孩子說,照顧一下扎麼措。有什麼事情,就去叫吉卜。吉卜是游醫,醫術在囊謙草原都非常有名。說完,日朗轉身也離開了。背過身的時候,日朗說,你那條狗駒子叫做晉美是不是。長得好,可是牧羊犬傷人,無論怎麼說,以後都得好好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