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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吉卜亦是無任何言語。待晉美安靜下來之後,便轉過身子,遠遠地在原地靠著羊圈的土牆席地而坐。

    卡桑看著他。然後拍拍晉美,把它帶進帳篷。放下氈簾的瞬間,她看到荒涼的月光鋪滿了原野。

    三個晝夜。卡桑獨自跪在爺爺的遺體前面守靈。沒有人進來打擾過她。多年之後她就這麼回憶起這三個與爺爺的遺體廝守的夜晚,並且因此記得,死亡是一件比生存要尊嚴得多的事情。她開始隱約知道,或許另外一個世界是更加美好的。否則為什麼那麼多親人舍她而去,卻沒有人留下歸期。

    第四個黎明。卡桑意識不清地跪在原地,身後一陣冷風吹來,一道熹微的亮光射入,照得帳篷裡面陡然一亮。她回過頭,看見那康巴漢子正掀開門帘的一角,沉默地注視著她。因為逆光,她看不清男子的容顏,她只看到他高大的軀幹擋住帳篷外的晨曦,稜角硬朗得仿佛一隻巨大紙偶。

    他對她說,卡桑。該送爺爺上路了。

    爺爺天葬的那一天,寨落里的很多牧民都去送葬。卡桑準備好糌粑和酥油茶,隨著一隊人往新的天葬台走去。吉卜和幾個牧民抬著爺爺的遺體走在前面。卡桑一再加快步伐,喘著氣緊跟著。終於走到天葬台,她跪下來點燃柴火,煮著酥油茶。這酥油茶是煮給天葬師喝的。卡桑能夠牢記這些俗禮。

    她記憶中熟悉的桑煙升起。吉卜站在一邊念咒。微微發白的天空之上出現恍惚的黑點,繼而越來越近。禿鷲們逐漸飛來,等待啄食。吉卜停止念咒,動作利索地解下氆氌,提著砍斧開始下刀。那一瞬間卡桑埋下頭。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吉卜正在將血肉和上青稞面,一塊塊扔給禿鷲。等禿鷲啄食良久,吉卜第二次下刀,將骨渣和任何碎片再次和上青稞面,撒給禿鷲。

    吉卜站在一邊頌經。整個過程非常的順利。爺爺的遺體被啄食地非常乾淨。在他們看來,這意味著死者品性正直純良,能夠得以順利升天。卡桑將糌粑遞給吉卜淨手。吉卜接過來,使勁揉搓,擦掉手上的骨沫和肉屑。見吉卜淨手完畢,她便把熱的酥油茶端給他。吉卜看了她一眼,不作聲地喝完。

    吉卜轉過身揮著手臂,嗚嗚地叫著,驅趕鳥群。禿鷲和烏鴉紛紛啪啦啪啦飛走,響聲深遠。人群逐漸散去的時候,卡桑孤立無援地凝視著空蕩蕩的天葬台。

    她再也見不到爺爺那猶如長明的燈盞一般的眼神了,再也見不到爺爺身穿赤玄色的袈裟,站在蒼穹下面迎接神鳥。

    眼前只有蒼穹如雪一般煞白。她能夠再次體驗到,素白的寂靜的世界所呈與她的沉默饋贈。

    4

    吉卜對她說,卡桑,日朗找你。請跟我來。卡桑抿著嘴唇跟著這個男人走。這亦是一條盲目的路途。她跟在吉卜後面亦步亦趨,像來的時候那樣,大步邁著步子踉蹌追趕。男人走得很快。並不回過頭來看她。

    吉卜把她帶到日朗的大帳篷裡面。白色的羊皮帳篷,屋內顯得寬敞明亮。日朗坐在卡墊上面,看到她便走下來,姿態搖晃,身上的銀飾發出清越的聲響。日朗是他們這幾戶牧民當中最富裕的。有著數也數不清的牛羊。他的氂牛據說是和野氂牛雜交獲得的種群,因此格外的高大健壯,簡直像是小山一樣。

    這裡物流閉塞,他們甚至還停留在物物交換的時代。擁有最多最壯的活生生的氂牛,擁有最肥最大的活生生的羊群,便是他們心中的富裕的標誌。

    卡桑對這個日朗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她只是記得日朗個子其實不是很高,卻有著一個大肚腩。和那些身材像磐石一樣硬朗的漢子們有所區別。聽人說,日朗的祖上是大土司,家裡有很多的珍寶呢。

    此刻日朗站在她的面前,彎下腰打量著她。孩子抿著嘴唇,低頭不言。

    你的爺爺已經死了。卡桑。你一個人要怎麼過下去呢。

    卡桑不說話。

    日朗停頓了一下,說,卡桑,你是我的鄰居。你的爺爺忠誠善良,一直是我們的天葬師。他已經走了,那麼我收養你吧。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家人。

    卡桑依舊是咬著嘴唇不說話。

    日朗開始略略顯得不太耐煩。他直起身子對吉卜說,好了,就這樣,你去幫她搬幾件家當過來吧。

    吉卜沉默地注視著她。

    走吧,卡桑。

    她被他帶回家。在黑帳篷里,如豆的燈火映著男子沉默冷峻的臉。他坐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吉卜問,你有什麼東西需要搬走的麼。卡桑開始覺得委屈無助。眼睛裡面淚水充盈,她蹲下來抱著晉美,把頭埋在它的脖頸長毛裡面,終於忍不住嚶嚶地哭出來。

    吉卜不再說話。非常耐心地看著她。

    良久之後,卡桑站起來,將爺爺的袈裟疊起來抱在懷裡,牽過晉美。然後定定地看著吉卜。吉卜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他似乎明白卡桑只想帶走這些東西。於是吉卜走進屋內,收拾了幾樣器皿和用具,解下自己的袖子和袍子的前襟,將東西攏起來裹在腰間。

    卡桑。跟我走吧。你的牛羊,要交給日朗。因為從今往後,你就是日朗家的人了。

    卡桑始終一言不發。髒手抹過的眼淚,在臉上形成黑黑的污跡。

    男子趕著牛羊,卡桑抱著爺爺的袈裟跟在後面。晉美不能容忍陌生人控制了主人的羊群,它一再發出警示性的厲聲吼叫,幾乎要衝過去。卡桑拍著它的頭,輕聲喝斥它安靜下來。

    吉卜再次將她帶到日朗的家。在帳篷外面,吉卜囑咐她說,你等等。說罷自己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吉卜走出來將她的牛羊趕進了日朗家的牲圈,回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她。從第一次見面起,男子始終沒有聽見卡桑對他說過任何一句話。他微微嘆息。

    卡桑。

    他叫著她的名字。似乎要對她說點什麼。可是最終還是頓了很久也沒有下文。你快進去吧。吉卜最後說。

    這個孤兒,怯生生地走進日朗家的白羊皮大帳篷。她覺得太過明亮寬敞,以至於感到不自在。日朗的一家坐在卡墊上,注視著她。

    這可憐的孩子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注視之中,姿態僵硬。她清楚,這將是她以後的家。這些人,要她服侍。她抬起頭,看見日朗的妻子,兩個一大一小的兒子,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一個女僕站在一邊。

    女僕端給她一碗酥油茶。卡桑接過來,不作聲地喝下。她聽見日朗說,去更衣淨身吧。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女僕牽引著卡桑往後面的石頭小屋走過去。你以後在這裡跟我一起住。記住,吃飯的時候,要在一邊站著,等他們都已經吃完之後,我們才能夠把食物端回來在這間屋子裡吃。女僕伸出手憐惜地摸著卡桑的頭。

    孩子的頭髮因為長久沒有清洗和梳理,已經零亂得板結起來,非常的髒。臉上的污物亦是厚厚一層。女僕長久地凝視著她,柔軟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卡桑突然覺得很想念阿媽。女僕見狀把她摟過來,莫哭,孩子,她輕聲說,卡桑,我叫仁索。往後,我做你的姐姐吧,別哭,姐姐願意照顧你。仁索輕輕撥開卡桑額前的零碎頭髮,說,我帶你去淨身。淨身更衣過後,你才正式成為這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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