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而頭馬二馬悽厲的長嘶,一直迴蕩在闃靜無聲的雪山山頂。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遠處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鄉的懷抱,不能在主人身邊了卻餘生。聲之憂鬱與悽厲,紛揚的細雪亦為之動容,引人淚下。

    阿爸心不忍,於是獨自一人掉頭往回走。阿媽阻攔不成,便隨阿爸一起返回。兩人離開了馬隊,獨自回到雪山山頂去。他們看見埋在大雪中的兩匹馬,身影孤單地靠在一起躺著。阿爸阿媽重新給它們套上韁繩,試圖將它們扶起來回故鄉。而兩匹馬已經虛弱得眼睛微閉,根本無力站起。它們看見主人回來,感恩的淚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媽傷心地坐下來,陪在馬兒身邊,伸出凍僵的手撫摸它們冰冷的額頭。馬兒漸漸安詳地閉上眼睛,淚痕凍結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結著一層霜。

    晨曦來臨,馬兒卻早已靜靜地死去了。天地之間一片銀白,至為肅靜,唯有黑色的蒼鷹盤旋,仿佛是葬禮上的禿鷲。阿爸阿媽刨雪將馬兒掩埋,然後兩個人下山。他們臉部和四肢已經嚴重凍傷,雪將先前的腳印掩埋,他們已經跟不上馬隊。沒有糧食和水,沒有路。只有故鄉的身影依然飄搖在雪原盡頭。

    阿爸阿媽從此就真的再也沒有回來。長眠在冰藍的蒼穹之下,潔白的雪山之上。

    啞劇一般的闃靜。不再有馬兒悽厲的長嘶,不再有艱難腳步踩在雪地上的聲響。寂靜的雪山呈巨大斜面,占據視野。往下是一片潔白的大地,往上是藍色的蒼穹以及依然安寧的日光。這般的寂靜,原來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媽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裡草原像綠色的海,山花四季爛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蒼穹像傳說中一樣湛藍。那裡的男人不再在戰爭中流血,那裡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風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們長眠在了未盡的路途上。爺爺這樣告訴她。聲音是那麼的平靜。

    這遙遠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後獨自走過。卡桑不覺得悲傷。她知道,命運的無常。因我們肉體,只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

    幻覺一般的悲劇結束在未盡的旅途之上。因時間久遠,也就逐漸隱沒了表面上的印記。阿爸阿媽去世之後,卡桑變成越來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爺爺生活在一起。老人怕這孩子寂寞,帶回來一條剛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給卡桑。

    小獒已經有著軟軟的黑毛,暗紅色的瞳仁卻是寶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體蜷曲在卡桑的懷抱裡面,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嬰兒,喉嚨裡面哼哼唧唧地發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許多的食物來迅速成長,以勝任在這嚴苛的環境之下看護羊群的天職。爺爺告訴她,這小獒的母親是牧場上的英雄,咬死過兩頭豹子。它血統純正,高貴,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罕見的最英勇的神犬。爺爺給小獒取名字叫晉美。意思是「無畏」。因為老人相信它將是一個勇猛無畏的戰士。卡桑喜歡這個名字。她把那麼幼小的晉美抱在懷裡,小獒神氣活現地表現出旺盛精力,已經開始本能般地咬著卡桑的手指頭,儘管那尚未長好的乳牙咬著她的手感覺像是有點用力的瘙癢。小獒出現之後,卡桑的生活出現轉機。她耐心的餵食,關注晉美的成長。它日新月異的迅速變化證明了爺爺的論斷。在四個月大的時候,晉美就已經擁有了遠比同齡藏獒要高大粗壯得多的骨架。一身純正的黑色長毛不沾一絲雜色,在風一般的奔跑中飛揚,如海浪一般波動,閃著金屬般的亮澤。眼睛如同兩滴火山熔漿一般炯炯有神,透著機敏忠誠的性格。

    草原上的女人們不怎麼外出。放牧騎馬都是男人們的事情。於是平日裡,卡桑就讓晉美看守著牧群,她獨自在黑帳篷裡面做糌粑,做血腸,像所有當地人那樣撿牛糞當柴燒,溫好酥油茶,等待爺爺回來。沒有天葬的時候,卡桑還會靜默地陪伴爺爺徹夜不眠地在帳篷裡面誦經。

    她居住的黑帳篷是爺爺親手用自家的氂牛皮縫製的。那是藏區牧民最常見的住所。阿爸阿媽年輕的時候就已經住在這裡了。清貧的家沒有瀝粉描金的漆繪,鎦金異彩的藏櫃,所有的家當只是用幾隻碩大的羊皮袋子裝著,沿帳篷擺了一圈。既可以抵抗暴風又便於遷徙。帳篷中間幾隻古老的卡墊,精美繁複的花紋已經被時光所磨蝕,古樸陳舊。

    卡桑在黑帳篷裡面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因而父母去世之後,她越來越不喜歡外出。只是每次從門帘的縫隙里望見明媚的世界----白色的厚重雲朵沉甸甸地掉在牛背上,蒼穹湛藍,晉美那仿佛鷹隼飛翔一般的奔馳----她便會覺得生命很美好,亦很遙遠。

    因為太年幼。對這世間有太多的未知。卡桑因此選擇旁觀,並不急於踏進。

    3

    爺爺猝然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年,卡桑八歲。晉美低聲吠著,繞著他倉皇倒下的身體焦躁地轉圈。卡桑失聲哭泣。她感覺有巨大的恐懼哽咽在喉嚨裡面。還沒有捏好的糌粑從手裡掉下來。黑帳篷里清晰聽見溫酥油茶的文火在靜默燃燒的聲音。卡桑感覺仿佛重見月色下的茫茫雪原,素白的世界。寂靜如同死亡。

    天葬師的死,令寨落裡面所有人措手不及。前來弔唁的牧民們圍著帳篷觀望著,默不作聲。他們都是不擅長言語的人。臉上永遠是接近木然的平靜表情。尤其是這樣的時刻。後來寨落里最富有的日朗走出人群,嘆了一口氣對卡桑說,讓吉卜給你爺爺做天葬吧。

    吉卜是日朗家的遠親。一個少言寡語的康巴漢子。來自囊謙草原。高大硬朗的身軀,面孔的稜角刀砍斧削一般犀利。小而沉默的眼睛。臉膛上是紫紅的顏色。在家鄉也是一名熱加巴(送屍人,即天葬師),還聽說是一名醫術高明的游醫,後來孤身一人來到這裡。

    在人群包圍之下的卡桑,怯生生地望著這個男子。咬緊了嘴唇。

    吉卜轉身離開,從自己的帳篷里找來了氆氌褐衫。按照他們的習俗,要給亡者脫光衣服,給他穿上氆氌,然後用繩子捆成胎兒在母腹中的蜷縮姿態,靜死者要將屍體停放在自家的帳篷里三天,才能送上天葬台。吉卜對卡桑說,你走開。

    卡桑膽怯地挪動腳步,閃到一邊。晉美跟在她的身後。吉卜走進黑帳篷。刷地拉上了厚厚的氈簾。

    人群逐漸散去。吉卜再出來的時候,卡桑一個人站在帳篷外面。吉卜侷促地面對著她,不知道言說什麼,於是看了她一眼便離去。擦肩而過時說,我今晚就在帳篷外面守著。別怕。

    卡桑定定地站著,直到看見吉卜走遠。她顫抖著撩開門帘,看到捆成蜷縮姿態的爺爺的屍體,已經被裹在白色的氆氌下面。安放在榻上。嬰兒一樣的姿態。卡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不能夠呼吸。沉默地盤坐在離爺爺很遠的地方,感到渾身顫抖。

    她保持這樣靜止的姿勢一直坐到日落。

    她突然聽到晉美大聲狂吠,嚇得一抖。終於回過神,才站起來出去看個究竟。

    是吉卜站在帳篷遠處,沉默地看著她。於是卡桑拽過晉美,拍它的頭,讓它安靜。晉美不依不撓地低聲吠著。卡桑警醒地看著這個與陌生人無異的男子。她蹲下來靠著晉美。不說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