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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在黑帳篷里,卡桑摸索著點上油燈。她看見爺爺一言不發地坐在榻上,像一尊佛像。她忽然想起什麼,起身出去,從羊圈裡面把藏獒晉美帶進來。晉美低沉地叫著,進了帳篷之後就在爺爺旁邊趴下。卡桑撫摸晉美的長鬈毛,抹掉它身上的厚厚積雪。它安然趴在那裡,眼睛微閉。

    她把重新熱好的酥油茶端給爺爺的時候,爺爺渾濁的眼淚沿著突出的顴骨陡然滾下來。她不說話。只是輕輕伸過手去握住爺爺的手。晉美非常通人性地輕輕用背蹭著爺爺的腿。爺爺嘴角再次輕微顫抖著,卻依舊是沒有任何言語流露。

    她看到爺爺臉上細微的表情。覺得非常想念阿爸阿媽。

    那天夜裡,由於異常的寒冷,她一直緊緊抱著晉美健壯溫暖的身體,便不知不覺睡過了去。不知是幾時,她覺得懷裡的晉美輕微躁動起來,喉嚨裡面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將她吵醒。卡桑模模糊糊睜開眼睛,看見爺爺紮好火把要出門。爺爺,您要幹嗎……她聲音顫抖地追問。

    可是爺爺仿佛沒有聽見,只是用一隻大的牛皮囊盛了一袋羊脂,便站起身來,取過火把,意欲離去。

    卡桑不再說話,她顧不得太多,立刻緊隨爺爺出去,踉踉蹌蹌地踏著雪地跟在爺爺身後往前走,她回頭看見晉美已經跑出來忠實地守在羊圈外面,遠遠地傳來它的低沉的狗吠聲。她不知道爺爺想去哪裡,那麼長的一段路,她就只能跟在爺爺後面盲目地追趕。

    月光之下銀色的雪原廣袤無邊。呈現某種幻覺般的境界。極端的寂靜被黑暗盛情包圍。沒有路。沒有盡頭。寒冷的空氣像是冰一樣厚重地頓結在這曠野。她聽見腳踩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吱吱聲響和自己的劇烈呼吸。因為這深夜的寒冷,她覺得自己的腳,手,臉,鼻子都已經失去知覺……就連肺葉都好像是被塞進了一團團冰塊那般刺痛。她就這麼失聲一般,茫然無助地跟隨一個人深入莽莽荒原,忍受著巨大的疼痛和恐懼。那個夜晚的路途,成為她此生命運的一個隱諱的讖語。她能夠因此深刻記得,在一片無路可走的雪原上,盲目,是比死亡更為恐怖的事情。

    爺爺一直走到天葬台上,才停下來回頭看她。卡桑覺得自己已經凍得沒有知覺。那隻禿鷲的身體被四周深深的積雪遮住了很多,露出來的部分看起來簡直小得像一隻雛隼。她看到爺爺將火把湊近那一大袋羊脂,烤了烤。僵硬的羊脂融化了,爺爺把袋子解開,將羊脂倒在禿鷲的身上。然後他放下火把。往後退。

    一把火燎烈地跳動起來,迅速包裹了禿鷲的身體。黑色的巨大翎羽隨熱氣騰起來,隨之又在烈焰的尖端被吸入一樣迅速著火,然後瞬間捲曲並且消失。她親身感到火焰的力量。在這無盡的寒夜,帶來以生命的尊嚴感。雪在不斷的融化,甚至露出一小塊裸露的地表。卡桑忽然非常希望能像禿鷲一樣飛得很高,然後得以俯視這深夜雪原上的一星火焰。

    很快火焰開始趨於疲軟,熄滅之後,留下一大塊黑色的地表。仿佛光滑的脊背上一塊來歷不明的傷疤。他說,只有火,才能祛除這裡的不祥與穢氣。

    從此,再也沒有人來過這座天葬台。被烈火灼傷的土地,泛著屍體一般晦暗的顏色,仿佛一句無從理解的咒語,烙燙在故鄉的大地上。

    爺爺因為那個夜晚的受寒而一病不起,看起來又蒼老憔悴了很多。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如同溝壑罅隙一般皺結的棕黑老皮下。日日指著某個空洞的方向。與此同時再也沒有人願意找他主持天葬,所有人都認為,他與這起駭人的事件有所牽連……爺爺的天葬生涯,隨那隻禿鷲首領的死一起結束。

    在黑帳篷里,爺爺日漸體虛,行動遲滯就像一盞憔悴的油燈。他終日模模糊糊地念叨著一些語焉不詳的經文,像是在再現一個伏藏的神諭。穿著那件被桑煙燻黑的袈裟,躺在榻上。面孔上面縱橫的皺紋如同這高原上的山川那樣交錯。

    而卡桑的夢境裡,一再出現那個夜晚在月色瀰漫的雪原深處盲目的行走。

    爺爺從四十年前起,成為了天葬師。他曾經是個僧人,寺廟裡那位師父,將天葬師的工作傳承給了爺爺。爺爺接替他,披著那身絳紫色的袈裟,走上了天葬台。四十年綿延不絕的桑煙將這件袈裟熏成了玄黑的顏色。

    印度教金剛乘的經典以及教義在民間經過反覆嬗變,產生一個流傳:每一人身血肉中都有數個「輪室」,以蓮花為形沿著椎骨排列,從尾處一直抵達頭頂。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開,整個蓮花便分崩離析,失去精血與生命。也就是說,靈魂所依託的肉體宣告破碎消亡的時候,靈魂就需要尋找新的載體。

    「所以,卡桑,你要記住,」在某個天色昏黃的牧歸之後,爺爺就這樣對她說起,「我們的肉體永遠都只不過是一朵蓮花,它會毀滅。但是我們的靈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靈魂。這樣,你的靈魂才能在佛的撫度之下,獲得永生。」

    這是卡桑記憶中的爺爺。卡桑永遠都記得,爺爺站在湛藍的蒼穹之下與寬闊的天葬台之上,當香柏桑煙裊裊升起,成群的禿鷲便徘徊而來。這一禎影像便成為她童年時代的印記。

    此時爺爺輕聲地念叨著她的名字,卡桑,卡桑……聲音如同牛糞火燃燒的細微聲響一樣疲弱。

    卡桑沉默不語地捏著糌粑。她那隻叫做晉美的藏獒,安靜趴在旁邊。有著高大壯實如氂牛一般的身體,黑色的毛非常長。單單從那壯漢拳頭大小的爪子就可以知道這是罕見的血統純正的神勇大獒。卡桑抬起頭,從門帘的罅隙看得到黑帳篷外面越來越深的冬天。

    白色的雪鋪展在柔軟而無垠的土地上,起伏如同一條巨大的哈達覆蓋。然而黑暗的帳篷裡面,煮著酥油茶的爐火,是唯一的光。帶來饑饉的安全感,並由此構成生存的原始內容。

    卡桑,卡桑。爺爺在獨自絮叨。

    這個猶如被鏽蝕了的銅像一般的老人,端坐在卡墊上,似乎是一隻明白自己即將死去的禿鷲,竭盡全力想要接近太陽和光芒。爺爺開始挪動身體,他想要走出這黑帳篷,想要看看遠處的皚皚雪峰之上那些壯麗的金色旗雲。然而就在他試圖站起來的那一剎那,他突然倒下去。他最終沒有能夠接近外面炫目而肅靜的白色世界。他的一生,伴隨著天葬台上的黑色桑煙,和具具破碎的蓮花般空落無言的遺體,以及那些盤旋的禿鷲,終止在一個沉默並且深遠的夢魘裡面。

    卡桑因為驚駭而癱坐在地上,打翻了靠在一旁的雪董和甲董。她覺得自己挪不動身體。只覺得太安靜,唯聽見這冬日荒原上的烈風拍打著氂牛皮縫製而成的黑帳篷,一直獵獵作響。

    被猛烈的風撩起來的氈簾,撕裂一道炫目的雪光。卡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爺爺靜靜地躺在她的身邊,如同一條涉過了萬重山水最終接近乾涸的河流。晉美站起來,焦躁地低聲吠著,圍著爺爺轉來轉去。

    2

    天。

    天,對於卡桑,還有卡桑的祖先那些古藏人來說是無上聖潔的存在。他們在離天最近的地方,驕傲地歆享著亘古的太陽在她們皮膚上留下的紅色胎記。那臉膛上紅得發紫的顏色,是日光的親吻。他們擁有天下最為稀薄而潔淨的空氣。最為燎烈的陽光。最藍的蒼穹。還有最廣袤的大地。他們是原始並且血統高貴的生靈,在離太陽的最近的地方,綻放了世世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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