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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36:45 作者: 芥末君
    顧一銘還有兩槍。

    Shoot-off稍稍打亂了顧一銘的節奏。第五輪,他打出了一槍9.0,中斷了自己淘汰輪的十環連擊。另一槍是10.4。這不是一個安全的成績,但這一輪失手的不止他一人。顧一銘以0.3環的優勢超越第三,進入了獎牌輪,與第二位相差僅僅0.2環。

    事情從這裡變得有趣,觀眾開始呼喊與拍掌。留到現在的全部是強者,他們堅若磐石,也不堪一擊,隨時會為變速的掌聲、詭異的音樂、一次不自知的顫動、太久的舉槍瞄準、甚至自己的呼吸心跳,而射出一發不可挽回的7環。

    掌聲如同潮水,肆意推擠著命運的渡輪。50秒轉瞬即逝,顧一銘放慢呼吸,感受著手指在扳機上逐漸施加的推力。快瞄慢扣,是因為瞄太久手臂支撐不住,扣太快影響准心,也是因為射擊狀態的慢速呼吸是有極限的。肌肉的靜止有違自然,身體會認為人正瀕死,而對呼吸發出細微卻致命的抗議。這都是射擊運動員不得不對抗的本能。

    是從他選擇射擊那一刻開始,背負的使命。

    10.3。

    射擊時間尚未結束,觀眾卻一片譁然。顧一銘沒有餘力關注發生了什麼。他聽到下一個50秒的發令,於是開始填彈。

    10.5。

    這是一個好十環。顧一銘放下槍,去聽自己的排名。他知道上一輪排名第二的選手,印度人,年紀很小,最近才開始出現在國際賽場,是位異軍突起的強者。20.8的成績在這樣的對手面前並不保險。那陣喧譁或許意味著對方打出了一個10.9環。

    然後裁判報出了結果。印度選手總分219.6,以1.2環之差獲得銅牌。

    還有兩槍。

    這一輪的成績宣講格外漫長,顧一銘終於知道了第一槍時觀眾那一陣譁然的原因:的確是一槍10.9,卻並不是來自印度人,而是場上僅剩的另一位選手,松田智之。

    顧一銘同樣知道這個人。任何一座金字塔的頂端都是窄小的。世界排名前50的運動員,顧一銘幾乎全在比賽或錄像中見過。松田智之是位現年45歲的老將,從25歲才開始學習射擊,27歲參加比賽,可謂大器晚成。他是10米氣手槍項目的現任世界第一。

    還剩最後一輪的兩槍,顧一銘總環數220.8,松田總環數222.3,相差1.5環。又一個「gap」。世界第一併不意味著松田能在每一站杯賽都拿冠軍,卻意味著有分差的情況下誰都不該指望他犯錯。顧一銘必須打得非常、非常好。

    顧一銘的第一槍很慢。他第一次舉槍時,瞄準了很久,心裡卻一直在抗拒扣下扳機。這是他的直覺在告訴他姿態不對。顧一銘本該全神貫注,卻聽到了隔壁槍台的擊發,於是明白自己還是受了影響。壓力已經背在他雙肩上,假裝它不存在只是掩耳盜鈴。

    他果斷放棄了這一次擊發,開始調整姿態:從腳,到腿,到腰,到肩,到頸,到持槍的右臂,到發力的右腕,到握槍的右手,到豎直放置在扳機外的食指。

    氣步槍界的知名文青,天才選手Y曾經有過一個理論,他認為競技射擊運動員是在駕馭槍,而不是被槍使用。運動員不是槍托、槍架----不是槍的一部分。本著這個原則,他在比賽規則允許範圍內對他的槍做了很多魔改。但這便宜僅屬於能自由調整配重的氣步槍。在氣手槍,你的槍是Morini,你就是Morini;你的槍是Steyr,你就是Steyr。準度、扳機重量、槍體重量,這些可選範圍都限於出廠設定,能定製的僅僅是一個曲線合適的握把。

    除此之外,在杯賽里,10米氣手槍的靶位高度是固定的1.4米。氣手槍的後坐力對同一支槍是固定的,彈道弧度對相同場地和相同室溫對流條件也是固定的。射擊比賽如此死板,唯一的變數是人,是觀眾和運動員。除了國際射聯的規則,沒有人能操縱觀眾,那麼顧一銘能調整的只有他自己。

    和槍在一起,他可以那麼強大,可到頭來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還剩34秒。顧一銘並不急於舉槍。他寧心靜氣站在原地,低頭看自己的槍。有些運動員在擊髮結束的比賽間隙會去看靶位,作為調整情緒的手段,顧一銘一般是看槍。這是剛開始練射擊時養成的習慣,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湖州的射擊館,牆上掛著一張不知道誰列印的《射之道》。

    「有欲之射,必成濫射。無欲之射,方成精射。」

    少體校的射擊隊教練是省隊退役的運動員,年紀不大,說話很有意思。

    「明白嗎?就是說,你特別想打好的時候,反而打不好。啊?你說什麼?當然不可以想打不好啊!」

    剛到浙江隊的時候,祝海波在射擊館迎接這一批新隊員。選拔賽的成績被他撕成碎紙,祝海波說,每一槍都是嶄新的。

    「不能在意自己的環數。你太關注它,身體重心就會變,注意力會投向靶子而不是射擊姿態。看靶子有什麼用?你能代替子彈去飛嗎?」

    國家隊秦山是顧一銘遇到過的所有教練里最像運動員的。他曾無數次站上領獎台,對比賽的理解更甚於現役運動員。他不曾要求顧一銘去做什麼,因為他知道,他想要的狀態都是無法被要求出來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射擊方法。我剛批評你們舉槍時不能夾肩,可你們看烏克蘭隊的Korostylov,他的肩夾得那麼厲害,我都懷疑他怎麼能站穩,人家還是照樣拿歐錦賽冠軍。我教的是有人檢驗過、正確的射擊方法,你們自己的做法卻未必是錯的。你們能站在這裡,早就有一萬場比賽證明過了你們的優秀。我只希望你們找到最適合你們的路。」

    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路,任外物去評判結果,但求無愧於心。

    倒數13秒,顧一銘完成了本次擊發。他甚至沒去細看本槍成績,只是一眼掃過確認在內十環,便將它忘在了腦後。這不是結束,還沒到關心結果的時候。

    還剩一槍。

    顧一銘沉默地聽裁判的裝彈指令。謝青雲說他冠軍賽最後兩槍打得凶,其實不止是成績,還有擊發速度。瞄準20秒以上還能中內十環的不是沒有,女隊新銳Z便是其中翹楚,但一般而言從舉槍到擊發之間有個最佳的瞄準/扳機時間間隔。顧一銘真正入境的時候,從舉槍到擊發的時間都能控制到位,渾然天成。

    12秒。

    顧一銘完成了最後一次擊發。這次射擊的感覺太好,他停留在射擊姿態,幾秒後才慢慢垂下手臂。隔壁槍台的松田選手也已經完成了擊發。觀眾的尖叫和歡呼甚至先於裁判的播報,顧一銘隱約聽到松田打出了一次10.1,再接下來,卻什麼都聽不清。

    顧一銘等了一會兒,確定沒有第二輪shoot-off,於是側頭去看成績屏。液晶的屏幕上,最近一槍的標誌停留在靶心,右手側是本次比賽的每槍成績和總成績。他的最後一輪是10.6和10.9,兩個漂亮的內十環。松田選手的成績列在他之下,9.7和10.1,也並不壞。

    加起來是多少環來著?誰贏了?

    顧一銘懵了一會兒。他一邊打開氣槍膛室放安全標誌,一邊在腦子裡做算術。松田似乎是242.1環,那他自己呢?10.6加10.9等於多少?

    然後成績屏的結果刷新了,本場比賽的排位按順序列在上面。顧一銘在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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