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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36:45 作者: 芥末君
    方曉側頭看著顧一銘,說:「小顧,我沒有故意測試你,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準備。我的心跟少年時不一樣啦,跳得不那麼快,但同樣是為你而跳的。請你不要嫌棄,好嗎?」

    顧一銘鄭重道:「我會等你。」

    方曉便笑了笑,攀上顧一銘的肩膀,輕輕一吻他的耳垂。

    顧一銘次日晚上搭上了回天津的城際。繁華燈火從車窗逝去,行到純然夜景中,顧一銘忽然收到了方曉的信息。城際正在京津交界,信號不好,那張截圖半天才刷新出來。

    是城際高鐵的購票回執。周末的往返票,一連三張,時間從下周到杯賽第二站的比賽期,乘車人一欄寫著方曉的名字。

    方曉的下一條信息是:「好好訓練,在天津等我。」

    顧一銘對著這句話看了又看,心裡想著,這個人要是沒這麼好,他或許還能再耐心一點。

    第28章 不成答案的答案

    五月初,顧一銘全力備戰一個月,赴慕尼黑參加杯賽第二站。

    謝青雲傷病在身,資格賽意外失手,排名十七位,無緣決賽。新隊友盡力打出了資格賽576環的成績,仍以一環之差遺憾淘汰,也未晉級。顧一銘586環,資格賽排名第二,成為本站男子10米氣手槍的決賽賽場上唯一一位中國隊隊員。

    慕尼黑站的10米場地有限,是世界盃各站中環境最侷促的,觀眾席與運動員站位之間距離僅有三米出頭。比賽開始前,觀眾席交談聲音句句可聞,令人焦躁。顧一銘戴上耳機,試著打了幾發瞄準槍,都是九環左右,位置均勻分散。顧一銘便不再打了。這不是硬體的問題。他垂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視線落在槍台上他的Morini上。槍身貼滿了驗證標,像一具屬於戰士的、傷痕累累的身體。

    介紹運動員的環節,顧一銘面對觀眾席,陸續與隊友和帶隊教練視線相遇。這次帶隊的是秦山,見顧一銘看過來,便展開雙手下壓,做了個沉著放鬆的手勢。顧一銘知道他們對自己沒有太高要求。他的狀態低潮期還沒過,最近訓練賽一直打得一般,第二場選拔賽後的總積分也只排在第三,比新隊友還低一位。

    但顧一銘練射擊也好、打比賽也好,並不是為了迎合誰的期待與要求。

    與最近流行的單眼瞄準技術不同,顧一銘不使用眼鏡遮擋左眼視野。他只戴著一頂用來屏蔽室內頂光干擾的寬檐帽,為了減輕槍械擊發對聽力傷害而佩戴了耳機,此外皆是常服,T裇夾克運動褲,腳邊甚至還放著一瓶礦泉水,平凡如場館外的路人。他的強大與脆弱別無它由,只在於人和槍。

    顧一銘在槍台前站了一會兒,緩緩呼出一口氣。

    比賽開始了。

    從兩年前開始,手槍慢射的資格賽成績便不再帶入決賽。去年年底的賽制改革則將計分輪的槍數由三槍每輪增加到五槍每輪。按照新的規則,10米氣手槍的決賽由兩輪各五槍的計分輪和七輪各兩槍的淘汰輪組成,八位進入決賽的選手在淘汰輪實行末位淘汰制。

    射擊習慣使然,顧一銘的第一槍向來發揮不穩定。他按部就班填好子彈,側身站穩,繃緊手肘,下頜貼肩,守住動作,打出了一槍偏下的8.5。第二槍之前,他調整了一下擊發姿態,打出9.3。現場一陣歡呼,似乎是其他的槍台有人打出了10.9。顧一銘聽若未聞,握穩氣槍,沉默地感受身體的位置與發力的動態。

    射擊動作可以說是各類運動中最簡單的:側對槍台,雙腳隔開一步站穩,左手固定在衣兜或者髖部,輔助穩定姿態,右手舉槍,高抬輕放,下頜貼近右肩瞄準。聽起來萬分簡單,七歲小孩也能做到,真正訓練起來卻遠不是如此。

    人類的身體很是靈巧,可動的關節那樣多,稍不注意便有諸多無自覺的本能行為。那些活動並非是完全可控的。調節自己的姿態,即是在與自己爭奪控制權,將原先無憂無慮交於本能掌管的活動盡數推給理智與訓練,一次呼吸便必須全身靜止,所有能操縱的肌肉協力來對抗身體裡一切表徵著生命的律動。所謂協調,莫過於是。

    常有人苛責射擊運動員心態不穩,比賽表現失常,實際上外來壓力不過是壓斷琴弦的最後一根稻草,那細絲兩端早在日日訓練中便被理智與本能拉扯,繃得筆直而脆弱。

    顧一銘的第一輪五槍以47.3環結束,全程沒有一槍十環,在決賽八位運動員中排名墊底。第二輪稍有起色,五槍50.5,綜合97.8環,和另一名選手並列第七,與排名第六的選手相差2.1環。這是一個足以被現場解說稱為「gap」的差距,不出意外,第一輪淘汰將會是並列第七的兩人之一。

    顧一銘對照成績屏上的結果聽著場館廣播的排名,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腕。壞消息是他與淘汰只有兩槍之隔,而好消息是,他已經漸漸掌握了自己的身體姿態。

    淘汰輪第一輪,顧一銘打出了10.3和10.6。這個成績很不錯,但不能保證他留下。顧一銘側頭去聽裁判宣布的淘汰結果,那男低音念出了陌生的名字。

    好的,他還有兩槍的機會。

    顧一銘繼續填彈。如果他留神去看排名,會發現此刻自己離第六的選手只差0.1環,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但他並沒有去看。他得把每一槍當作最後一槍打,不能有任何的僥倖。他選擇了射擊,就得對得起自己。

    第二輪,10.2,10.8。顧一銘這輪的第二槍打出了相當好的成績,這一槍全場出現了兩個10.8,觀眾席掌聲雷動。小場地的特點正在這裡:歡呼與噓聲能輕易席捲全場,甚至影響運動員的心態。

    這兩槍讓顧一銘的排名越過兩名排位互換的選手追到了第五。他沒有在意這個,只是掃了一眼成績屏上末位淘汰的名字----不是他。

    他還有兩槍。

    第三輪,10.3,10.2。計分輪排名第二的東道主選手忽然打出了一槍7.9,全場一陣嘆息。他的排名跌到第五,顧一銘則上升到第四位。第六位的塞爾維亞老將離開賽場。這一輪淘汰的依然不是他。

    還有兩槍。

    第四輪,10.1,10.3。東道主選手絕地反擊,打出了一槍精彩的10.7,兩槍結束後與顧一銘同分。觀眾歡呼起來。這是最受歡迎的戲劇性場面。

    Shoot-off。

    新賽制的殘酷之處也正是精彩之處,烈火之舌在背後燎燒。怎麼會有安心的時刻呢?每一槍都是致命的。這最內斂最自省的項目,有著最激烈最緊張的淘汰方式。暫時的平衡都不可能達到。

    顧一銘慢慢填上子彈,尚未舉槍,便聽到隔壁台響起了槍聲。他不知道對方打了什麼成績,那不重要。

    曾經有體育記者質問秦山,說他那年奧運只需要打7.3環就能贏,為什麼還是輸了。顧一銘看到那篇報導,心裡想那位記者肯定沒接觸過射擊。它與跳水、花滑、體操此類有編排的項目不一樣,它沒有難度設置,也沒有保底分。想打10.9時的確也可能失常打出7.3,但只想打7.3的時候,往往7.3都打不到。射擊並不是真的競技,歸根到底,所有人的對手都是自己。

    10.3對10.1。東道主選手摘下了耳機和眼鏡,開始裝安全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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