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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36:45 作者: 芥末君
「銘記此刻」,「此刻」究竟是指什麼?顧父卻從來不說。他不久便離開浙江,去了深圳工作,讓顧一銘仍舊在體育隊待著,從桌球改項到射擊也全都由他自己的意思。射擊隊初期半自費的時候花費不貲,顧父回湖州時聽說了,眉毛都不動一下就幫他交上。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顧父一走就是快十年,初時還半年回來一次,等顧一銘上了高中,就再沒回來過了。顧一銘小時候過年去外祖父家,具體怎麼樣,當時年紀太小已經記不清,仿佛是祖父祖母、母親和他,四個人三代同堂,或許也曾和樂融融;父母離異之後,他過年便改成去祖父家。那是個熱鬧的大家庭,人丁興旺,團年飯要開四張圓桌,彼此親親熱熱,只他一個是冷清的。
他原先還覺得有點寂寞,漸漸也就習慣了。不曾想時至今日,忽然又開始貪心不足。
一居室畢竟空間侷促,靠窗的牆邊原本就擺了一張床,現在將客廳的沙發床也展開,五斗櫃和矮桌便只能擠在兩張床之間,像一段延綿起伏的山脈。室內的大燈關了,床頭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一半在山這邊,一半在山那邊。
顧一銘洗完澡出來,見方曉背對他的方向埋在被子裡,整個人藏進黑暗,只有手機屏幕熒熒地現出一點微光,頁面版式有些熟悉。他想了想,試探說:「今天打了第二場選拔賽。」
方曉手機也不看了,「嘩」地掀開被子,半坐在床上,注視著山脈彼端的顧一銘。
顧一銘說:「打得一般,慕尼黑站有點懸。」
方曉瞧著絲毫不意外,果然剛剛是在看射運中心的新聞稿。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像是拿不準該有的態度,一時想要皺眉惋惜,一時又試圖微笑寬慰。那樣明白無誤的緊張與關注令顧一銘十分滿意,甚至有些飄飄然。
顧一銘知道方曉這人外表溫柔軟弱,內心固執無比,仿佛是說開了,其實心裡還裝著他自己那套邏輯。什麼感情短暫、年齡差距,那些關於心理、關於閱歷的觀點,都一套一套的。偶爾撩一撩就算了,當真講起來,說半年就是半年,誰也休想辯贏他,口拙的顧一銘更是做不到。
但也許,趁著這一場失敗的比賽,他找到了一條捷徑。
關於家的聯想讓顧一銘的頭腦輕微地發熱。他不自覺地朝方曉邁了一步,小腿撞在了矮桌上。那疼痛很鈍,然而遲遲不肯消退,像一種經久不察卻切實存在的熱望。
顧一銘說:「我最近狀態不好。」他極少這樣刻意示弱,還有些擔心被方曉看穿,但關心則亂,方曉只是憂慮地望著他。顧一銘感到慶幸,卻又有些愧疚。他說:「不確定的事情太多了。訓練時我也會時常想起你。你總是搪塞我,這壓力讓我難受。我想,如果你……」
顧一銘忽然停下了,他發現方曉不再看他。方曉屈起右腿,抱著膝蓋,下巴埋在手肘里,沉默地接受了顧一銘話語裡隱含的指責。他抿緊了嘴唇,眉頭微微皺起,側臉在光影里顯得憂鬱又可憐。這情景仿佛什麼文藝電影的鏡頭,令顧一銘回想起方曉曾經的自白:他是很容易崩潰的。
他在做什麼呢?自擬一隻樓頂飛墜的瓷器,試圖逼迫方曉敞開懷抱。可他方才竟忘了,方曉能粘補他,僅僅是因為他也曾經那麼易碎。
顧一銘站在黑暗裡,看著燈光照出方曉蜷著身體的輪廓,那試探人心的法子已變得索然無味。
「我胡說的,」他坦白道,「跟你沒關係,是最近體能訓練的問題。訓練計劃調整,我還沒適應過來。」
方曉說:「是嗎?」
他微微嘆了口氣。顧一銘聽不出那嘆息的情緒。他想他大概犯了錯。捷徑什麼的,根本不存在。那山脈仍然橫亘在兩人之間。他連自己都不願意欺騙,為什麼要去欺騙方曉呢?
顧一銘後悔了。他說:「方曉,對不起。」
方曉隔了一會兒,答道:「沒關係。」可他的語氣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沒關係。方曉低著頭,盯著地面上的一塊光斑,低聲道:「小顧,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是我的性格還有什麼問題嗎?是我給得不夠,才逼迫親密的人索取?用欺騙來獲得我的愧疚和退讓……這都不像你了。」
顧一銘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方曉這話讓他感到難過,開始責怪自己為什麼要撒謊。他這時候才意識到那個謊言的殺傷力,譬如自私地摘下一朵正努力向你盛放的玫瑰花苞。他說:「不是的。方曉,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剛剛一時著急想要……我太自以為是。」
方曉抬頭看著他,問道:「小顧,你想要什麼呢?」
剛才說謊的打擊太大,顧一銘沒敢再宣稱什麼都不想要,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剛才想要說服你立刻接受我……可是現在,方曉,我只想抱抱你。」
方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像在確定他的要求是否真心。顧一銘緊張得如同站上槍台,下意識地挺直腰板,調整呼吸節奏。他看到方曉赤著腳站起來,單手撐在五斗柜上,輕盈一跳,越過了矮桌。
方曉走到顧一銘面前,雙手從他肋下穿過,環抱住他的腰。室內暖氣很足,顧一銘只穿著一件長袖T裇和一條長褲,未擦淨的水珠沿著脖頸滴在衣領里,沾濕了方曉的臉頰。他將下巴抵在顧一銘的肩上,商量道:「小顧,以後你想要什麼,不要騙我,直接告訴我,好不好?我能給的,全都給你。」
他明明知道的。顧一銘想,狡猾又頑固的方曉,其實一直很寵他。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方曉這樣說出來,同一件事情便變得更加柔軟甜蜜。真是要命。
顧一銘輕輕「嗯」了一聲,回抱過去。起初是一種不確定的輕觸,雙手鬆松環在方曉背後,漸漸收緊。他那麼用力地抱著方曉,感覺一堆沙礫在他懷裡被捏塑成型。
情緒沉澱下來,才恢復對環境的感知。方曉還赤著腳,腳趾因為地板的涼意而蜷起。他艱難地從顧一銘的禁錮中掙脫出來,沒瞧見自己的拖鞋,便逕自坐在了沙發床上。顧一銘還站在原地,被方曉拽了一把,也配合地坐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把手臂放在方曉肩頭,方曉沒躲開,過了幾秒,傾身靠在了他懷裡。
「我剛才說話太重了,」方曉枕在顧一銘的手臂上,卻沒有看他,就盯著檯燈漏下的一縷光,自言自語般說道,「小顧,你真的騙我,我也許會生氣。但是你沒有,你很快克制住了。你這樣年輕,又是第一次跟人親密相處,受我的態度影響,天性就會做各種各樣的嘗試:依戀、迴避、控制、服從、攻擊、防禦……我答應你的時候就想過了。
「我那時候想啊,小顧什麼都不會,這戀愛該多累呢?但又沒辦法,畢竟小顧可愛,我見到他就高興,情願多擔待一些。我沒想到的是,你做得這樣好,反而是我跟不上。我的界限感還是沒掌控好,像剛才,就反應過度了。」
顧一銘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