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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1:15 作者: 淘汰基因攜帶者
俞揚的身影映在橘色的磨砂玻璃上,正像那張快速成像照片裡的朦朦朧朧,他的手掌貼在門上,和緩地向他示好:「常周,出來。把那份協議給我看看,你把保密條款摘去再給我,不會有問題的。」
常周的淚水幾乎傾瀉而下,他聽見自己惡聲惡氣地喊:「我不。」
俞揚不由地為自己的行徑懺悔,他嘆氣道:「開門吧。我幫你解決問題,又不是要你和我在一起。」
盥洗室內的水閥被打開,門內灌滿了水聲,俞揚心急地又喚了幾聲,沒聽見回答,乾脆提起門框,將半邊玻璃門卸了下來。門內,常周就站在水槽旁,他背對著他,四壁的鏡子卻早將他紅腫的眼睛出賣乾淨。俞揚未曾想會把他逼哭,他上前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溫聲道:「你不必想太多,我幫你是因為我看不過去。這些搞情報的,最愛做這種事情----用高射炮打蚊子,用后母戊鼎做痰盂,大材小用!」
常周因他的話笑了笑,俞揚終於鬆懈道:「笑得跟苦瓜開花似的。」
常周捂了捂眼睛,灰心喪氣道:「唉……我知道你為什麼幫我。」
俞揚將水閥關閉,上前輕輕抱著他,「你說過的,你的對手是上帝。」
常周在他懷裡揉搓著眼睛,「那是玩笑話。」
「從前我總是想,如果我愛一個人,我希望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他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不必為柴米油鹽、世情偏見所束縛……別再折磨你的眼睛了,」他捉住他的手,認真道:「我愛你,你知道嗎?」
這下紅的便不止是眼睛了,常周好奇道:「你究竟喜歡我什麼?」
「很多,比如說待人接物,我喜歡你的投入,也喜歡你的不投入。」
「聽上去很複雜。」
「還有更複雜的。」俞揚鬆開他,打開水閥蘸了點水,用手指將他臉頰上的淚痕揩去,靠坐在水槽邊緣,審視著對方,「你願意接受嗎?」
常周的理智漸漸回籠,他站在俞揚的面前,赤誠,但不熱烈,他思索過千次萬次,出言仍是羞赧,「被愛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去愛卻很難。我小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告訴我,『難者弗辟,易者弗從』,於是我總是選擇難的事情。」他不敢與他對視,只一味望著兩人的腳尖,「難的事情總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去解決,你願意給我更多的時間嗎?」
俞揚欣喜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僅會接受我愛你,也會愛我,是不是?」
常先生惱羞成怒,「誰愛你!」
「你不愛我,哈哈,你不愛我。」俞先生曖昧地笑,「唉,這樣皮薄,以後到了床上----欸,不說了,我錯了----」常先生發力反制住他的手,將他壓迫在水槽邊,俞揚求之不得,放任他靠近自己,常先生只敢盯著他的下巴發狠,「看來你對這些愛來愛去、床上床下的事情熟諳得很。我問你,你究竟交過……」正嬉笑打鬧,董助理闖進來,氣喘吁吁道:「老、老闆,緊急!方家那邊來電說,方杭之先生病危!讓你儘快過去。」
常周倏爾便放開他,兩人對視一眼,都發現彼此眼中不合時宜的戀戀不捨。常周先轉換過來,清嗓道:「你快去吧。」俞揚哀嘆道:「為什麼還沒在一起就這樣聚少離多。」常周極短的發茬下發紅的耳尖讓他心猿意馬。愛情騙人去飲鴆止渴,他不管不顧地抬起他的下巴,微低著頭,在他嘴唇上飛速地碰了碰,只是肌膚相貼,卻似瞬間構築了一個柔軟、浪漫的夢。
下一秒,常周如夢初醒,後撤一步,擦拭著嘴,結巴道:「你、你這人,真是……」
俞揚舔著嘴唇笑,臉上亦是薄紅,一面朝外走,一面回頭道:「我走了。記得把協議給我。不要用電腦傳輸,直接列印出來,放在我床上就好。另外,我回來之前,不許搬家。」
這畫面讓董助理整晚地怏怏不樂,在幫俞先生整理書房的文件時,他還悲情地覺得自己能做佛羅倫蒂諾·阿里薩,可以等來年老色衰的愛情;等到經過客房聽見常先生在跟俞先生通話時,他便淪為該寫一封「陌生男人的來信」以自遣的邊緣人物,但轉念一想,他和俞先生之間連銷魂盪魄的三天三夜也不曾有過,他分明只是賈斯汀·豪根斯拉格----一個本不配擁有姓名也不配擁有故事的荒唐角色。他沖開何其青的房門,一頭扎進前輩的床上痛徹心扉地哭,「哇……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以為我是能受得了的,但我發現我根本受不了!」何助理舒展著滿身油脂讓他依靠,迷迷糊糊道:「讓你少看情啊愛啊的小說,老闆喜歡古典的,理性的,《莊子》那種,Category Theory(範疇論)那種,知不知道?撲街仔。」
方杭之先生生命的餘燼只燃燒到了凌晨,第二日的晨間新聞和晨報,觸目皆是這位畢生治史的學者的訃告和生平介紹。昨天夜裡,俞氏姐弟趕到時,方老先生已將遺言交待過,僅睜著渾濁的眼睛維持著微弱的呼吸,幾位親眷守到兩點,人也就油盡燈枯了。他那崇尚「炎涼無心」的哲學的大兒子伏在床邊垂淚,不斷用濕毛巾潤濕著父親的皮膚,說父親前天傍晚還能拿筆寫日記,寫的是「新新不往,念念遷流;昨日之我,於今已盡」,好似平凡不過的一日。俞柳拋開對兩人關係的芥蒂,搶過他手中的毛巾,要他去洗臉;俞揚則代為通知幾位學界、出版界的舊交。諸事暫時安排穩妥,姐弟兩人便站在走廊內各自平復。雨簌簌地落,俞柳將氣窗往外推,濕氣冷氣一齊湧入,到底撲得肺葉里新鮮了些。俞柳回想道:「父親去世那天,我人在會稽老家,好像也是這樣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