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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蘇揚也始終沒有告訴李昂,她有了他的孩子。李昂於她的恩情她定會償還,用她的一生來償還。只是眼下,她還有一些屬於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做完這些事情,她才能將過去完全封存至記憶,才能在未來獲得自由。而唯有真正自由的心靈,才具有健全的愛的能力。

    初冬時分,蘇揚已是七個月的身孕。安欣去曾經的震區造訪受災農戶,做慈善義工,蘇揚依然陪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到了這年冬天,蘇揚在四川逗留已達八個月之久。祉明依然沒有任何消息。他的的確確成了這場災難中「失蹤人數」的一分子。

    蘇揚將祉明的本子隨身攜帶,仍是時常翻閱,幾乎已能將整個本子背下,只是那篇遺言的最後幾段,由於字跡潦糙、筆跡交疊,難以辨認。

    他去了哪裡 ?

    她抓住他留下的微小線索,在心中反覆詰問,試圖辨明某些隱藏的真相,或是向上蒼追索那個自古無解的終極問題----他,去了哪裡?

    然而,時久日長,她沒有得到答案,便也不再逼迫自己立即得到答案。她曾與他相愛,得到過生命中最深刻的體驗、最難忘的喜樂與悲傷。那已是最好的經歷,是命運賜予的禮物。

    她不再傷感,也不再疑惑,內心漸漸平復,唯有安寧。

    終有一天,她會知道,他去了哪裡。因她篤信,她會與他再次相見。

    又或者,再見或者不見,也都是一樣。

    第二年春天,蘇揚在成都誕下一男嬰。從地震發生,到孩子出生,是她與祉明漫長告別的整整十個月,也是她孕育這個新生命的整整十個月。

    出了月子,她便決定帶孩子離開四川。安欣問她,是否去找孩子的父親?蘇揚笑一笑,說要先回一趟上海。

    此時安欣也正要離開成都。她被扶貧基金會分配往江西興國縣和寧都縣,參與開設兩個小額信貸服務社,並進行下鄉宣傳和業務開展,在當地進行小額信貸的知識與技術培訓。

    就要各奔東西了,蘇揚與安欣都有些不舍。她們駕車又去了一次都江堰。震後一年,都江堰變化很大,很多房屋已被修繕,一些新造的學校,抗震能力均是八級。資金很多來自民間集資與捐款,她們望著一路新貌,皆是感慨不已。

    安欣帶蘇揚去水庫釣魚。時至傍晚,微雨淅瀝。蘇揚靠在傘下,略有困意。她閉上眼睛,恍惚間聽聞雨水打在傘上的滴答聲,節奏竟似當年他們的密語: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忽地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一切如舊。雨水不過是雨水,那滴滴答答的水聲,也不過如常。蘇揚怔怔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蘇揚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活在他人的記憶中。換句話說,如果這世上了解你、記得你的人都先你而故去,那麼你自己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反之,有些人雖已不在人世,但因別人對他們的記憶,而尚有一部分活在人間。

    清明時分,蘇揚帶著兒子回到上海。她來同這座城市告別。

    雨後,公墓冷冷清清。蘇揚抱著兒子,跪在母親的墓碑前。她已不再流淚,只是微笑著,默默地說:「媽媽,請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如你所願。」

    她相信,母親在天有靈,定然已經理解並原諒了她。母親已經能夠安心。

    天氣好的時候,蘇揚回去曾經的高中。

    教學樓剛剛翻修過,新的裙樓也已蓋起。足球場新植的糙皮翠綠整齊,白色的球場線也是新漆的。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新的。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成群結隊地放學。朝氣蓬勃的男孩在踢足球,笑容甜美的女孩三三兩兩兩在場邊觀看。

    她依然記得當年他的身影,記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記得自己曾經流連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記得那時的藍天、綠地、每一寸光陰。那日子,已如此遙遠,仿若前世。

    時光匆匆流過,新顏更替舊貌。如今在這片綠地上奔跑跳躍、呼喊歡笑的年輕孩子,將會擁有他們的喜怒、愛恨、離合,而屬於她與他的時光,已經過去。

    此刻,當她抬頭仰望天空,心中沒有怨悔,只有感恩。那一年,十六歲的她,遠遠望著他,滿心愛慕。那一年,她不敢奢望,終有一天,他們會相愛,會深深地親吻、緊緊地擁抱,會抵死纏綿、不分彼此,會那樣熱烈,會擁有一個孩子。是的,一個孩子,他與她的結合。這巨大的喜悅與恩賜,是她不敢奢望的。那一年,她也沒有想到,終會有一天,他們會永遠地告別,不再相見,在這蒼茫的人世彼此失散。再也看不到、聽不到、觸不到,真正的分離、分別、永訣。

    然而這一切,都是上蒼的恩賜,也是無可推諉的命運。她沒有遺憾,沒有怨言,只有坦然承受所有,並為之感動。

    曾經擁有過,這多麼好,多麼好。

    盛夏時分,蘇揚帶孩子去人民廣場看音樂噴泉。

    小男孩坐在嬰兒車裡,睜著烏黑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世界。蘇揚望著整座廣場,過往的記憶輕輕掠過她的腦海。

    她當然記得那曾經永恆的一天,記得她與祉明帶著米多在廣場上度過的時光。

    如果不能再擁有,遺忘遠比懷念輕省。但記憶卻是愛人留下的最美、最珍貴的財富。

    所以她選擇懷念,選擇記得。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歡樂的、悲傷的、曾奮不顧身地投入過的真摯感情,她選擇記得。

    能夠記得是幸運的,當愛情從自己和他人的記憶中消失,那愛情本身也不復存在了。即使存在,也得不到證明。

    此刻,她已能夠坦然,那些記憶不再灼痛她,也不再留下傷痕。她望著眼前的噴泉、花糙、長椅和博物館,心中的悵惘只有那細細的、輕輕的一縷。

    天上雲淡淡的,風輕輕的,一如她的微笑。

    夏季臨近尾聲的時候,蘇揚去了一趟銀行。

    拉開保管箱的抽屜,粉紅鑽石的光芒像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刺過來,她閉上了眼睛。

    她不要一顆鑽石來代替他償還,愛也好,生活也好。過去她這樣想,現在她依舊這樣想。

    她與安欣準備離去的那天,安欣將這顆鑽石交回了她手上。她聽到安欣鄭重地說道:「祉明說過,這是給你的。現在或許已成了他的一個遺願。」

    此時此刻,蘇揚睜開眼睛,再次拿起這顆沉重的、閃著稀有光澤的寶石,驀然發現它不再耀眼,也不再冰冷。握在手中,只覺它變得溫潤,甚至還有一縷暖意。她微笑起來,在心中無聲地說:「祉明,謝謝你。」

    她知道,它終將實現它的價值與意義。

    蘇揚將鑽石交給一家珠寶行去拍賣,所得的錢分成四份。一份留作米多的教育經費,一份留給祉明的母親養老,一份托人轉交張康的父母。她還記得祉明所有未完成的心愿。她要讓他安心,再無遺憾。還有一份,也是數額最大的部分,她將之捐給地震災區,用來重新建造堅固的房子、明亮的教室,給那裡的孩子一所安全的學校。她相信祉明一定會贊同這個做法。

    那日午後,陽光明媚。她坐在中學對面的奧加咖啡館裡。她還記得她與祉明當時的約定:十年後的十月九日,他們在這裡相聚,帶著他們的女兒。如今是兩年後的這一天,她獨自來到這裡,提前履行這約定。他們相約的日子需要再等八年。八年多麼漫長,八年後的這一天,她會在哪裡?她一點都不知道。到時她還會帶米多來這裡嗎?她也不知道。或許是會的吧,或許上蒼還會給她們一個奇蹟。或許祉明還活著,會在那相約的日子,出現在她們面前。她不去想,也不去盼望。因為她知道,有沒有那一天,她都已經完整。愛情、生活、過去、未來,她已經不再有任何遺憾了。

    她想起了他們最後的告別。

    在北京,在那場車禍之後,在醫院的主樓外,夜深人靜的時分,李昂剛剛脫離危險。

    他們什麼話都沒有,只是擁抱,緊緊地擁抱。他抱她抱得那麼緊、那麼用力。她感覺疼痛,他們都知道那是告別。

    深夜的醫院,有打架鬥毆的年輕男孩被送來。三兩個傷者,頭上有血跡,若干同伴,也都有輕傷,一伙人喧喧嚷嚷,一樓的急診室頓時吵鬧起來。

    他和她在明亮的大樓外站著,絲毫未受打擾。一面是喧鬧的俗世人間,一面是靜謐幽深的兩人空間。光亮與黑暗,喧譁與寂靜,瞬間與永恆,這樣分明。他們緊緊擁抱著彼此,與人世隔絕開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時不知是永別。

    他在第二天凌晨悄悄離開。她在李昂的病房裡睡著了,他沒有叫醒她,也沒有留下一個字。

    她回想著,那就是他們最後的告別。

    又或許,那還不是。

    她又想起那日在平武,將要離開的前一日,她獨自來到山間,停留許久。眺望遠處,山脊連綿起伏,樹木鬱鬱蔥蔥。山下有農田與村落,炊煙裊裊。大自然中,人與萬物融為一體。災難已經過去,一切復歸安然有序。她取出紙筆,寫下一首詩。

    或許是,最後一首給他的詩:

    倘若還能再次與你告別

    這一世將不再蒼茫

    可這告別

    卻只余我獨自揮手

    倘若還能再次與你告別

    這一刻又有何特殊

    可這 告別

    只是我一人的驪歌

    誰又能知曉

    哪次分別會是永別

    誰又能知曉

    輪迴間是否真有來世

    我與你

    這周而復始的緣

    在這綠色的峽谷中

    崩裂成碎片

    如瀑布墜入崖底

    也作繁花

    點綴在你的廢墟之上

    倘若還能再次與你告別

    今次就權當我的預約

    我,不要與你

    再一次地告別

    下一次相見,不再告別

    無論是在人間

    還是在天堂

    寫完之後,她鬆開手。大風清涼,紙條飛舞著躍入山谷。她閉上了眼睛。

    或許那一刻,才是他們真正的告別。

    此刻,窗外陽光正好。她抬起頭,隔著咖啡館的玻璃牆,望見空中那枚溫暖的太陽。她想起他曾說過: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

    在灑滿陽光的桌子上,她將本子翻到最後,再次閱讀他的遺言。一句一句,一行一行,她伸手輕撫褶皺的紙張、凹陷的筆畫、重疊的墨跡。

    她將那些交疊在一起的字句仔細地辨認,拆解,重新謄抄。

    然後,她終於看清了他最後的話。

    告訴米多,我們來到這世界上,並非要學許多知識,也不一定要學會鋼琴、書法、冰球或者吉他。我們唯一需要學會的,是如何看待世界。蘇揚,請你教會她,面對富有,或者貧乏;面對成功,或者失敗;面對競爭,或者不公;面對嫉妒,或者失去;最重要的,面對離別,或者死亡,應當持有怎樣的態度。建立強大而有信仰的內心,那將是一生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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