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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那他一定還活著啊!」蘇揚提高了嗓音,「有人救了他?或者,他自己設法脫身了?」

    安欣只是搖頭,淚水含在眼眶裡。她說:「我趕去現場看過。那棟房子完全垮了,成了一堆廢墟。後來又有多次餘震,那堆廢墟垮塌了幾次,沒有人能夠活著出來。」

    「但是,既然找到本子,為什麼找不到人?說不定他被救走了,正在哪個安置點呢?可能他當時昏迷,無人知道他的身份……」

    「不會的,蘇揚。我早已問過,除了第一時間逃出來的人,後來沒有發現倖存者。」

    「可是,既然廢墟里找不到……」蘇揚還想說什麼,卻被安欣打斷,「蘇揚,你理智些,接受現實吧。你知道嗎,我們該為他驕傲。他班上的學生全跑出來了,全活下來了,這是個奇蹟。聽說他本來也出來了,後來為了救一個落在後面的孩子,又跑回去,就再也沒出來。你也看到了他留下的遺言。你看他最後寫了什麼?你看他寫了第一天,第二天……直到第七天。蘇揚,他身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點水。他沒有可能活下來的。蘇揚,我們面對現實吧,振作起來。」

    不知為何,安欣的這番話讓蘇揚感到徹底的絕望,甚至比她剛剛接到安欣電話的時候更絕望。蘇揚閉上眼睛,胸膛深深地起伏。她又聽到安欣在說:「蘇揚,你答應過我,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過於悲傷,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

    「出事地點在哪裡?」蘇揚打斷她。

    「什麼?」

    「帶我去出事地點,我要去找他。」蘇揚看著安欣,一字一頓地說。她這時忽然變得異常冷靜和堅決。

    「沒有用的。那麼多人都找過了,沒有找到他。我也去找過。」

    「那這個本子……這個本子在哪裡找到的?本子出來了,他人卻沒有出來,這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蘇揚,我不知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我已經不去想。因為結果總是一樣的,這麼多天了……」

    「這才多少天?祉明的生存能力很強的。你知不知道他在非洲是怎樣活下來的?他自己截斷了手臂……帶我去!我必須親自去一趟。」蘇揚顯出一股鎮定,不容辯駁。

    安欣這時流下淚來,她終於還是落淚。她說:「蘇蘇揚,你這樣愛他。但是,你不能去。」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去?」蘇揚很困惑。

    安欣看著她,略有遲疑,說道:「你不知道嗎?蘇揚,醫生說……你懷孕了。」

    懷孕了……

    坐在開往平武的車上,蘇揚呆呆的,腦子裡迴響的就是安欣告訴她的這句話。

    對這件事,蘇揚沒有思想準備。但她在第一時間就已清楚:此事萬萬不能讓李昂知道。他若知道,定會讓她即刻離開四川,去往美國。她若不從,他情急之下必然回國來找。懷孕之事只能先瞞著李昂,一切要等找到祉明再說。無論是死是活,總要再見上一面,才能甘心。想到這裡,她幾乎又要落淚。

    傍晚前,她們終於抵達平武。小城幾乎已被夷為平地,到處是斷壁殘垣。房屋廢墟堆積如山,猶如一座座廢棄工地。整個小城灰暗、破落、貧乏,喪失一切活力。

    蘇揚悲不自勝,她多次想像過祉明與安欣的生活,但沒有想到過這樣的場面。

    「你們……就一直在這裡工作?」蘇揚問。

    「是。」安欣一面答,一面怔怔地出神,陷入某種回憶。

    「你們做動物研究?」

    「嗯……事實上,我們在這邊,主要工作是對林區的野生動物分布進行調研。」

    蘇揚又想到了什麼,頓了一頓,問道:「可是,地震發生的時候,祉明為何在一所小學上課?那時你又在哪裡?」

    這個問題讓安欣沉默了。蘇揚轉過頭來看她,只見她一聲不響,淚水已流了滿面。

    怎麼了?蘇揚有些害怕地看著安欣。究竟發生了什麼?

    安欣還是沉默著,只顧流淚。過了許久,她才開口:「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在成都。」

    祉明從北京回到四川後,一直陪同安欣在各地林區進行野生動物調研。地震發生前兩周,他們抵達平武縣林場。他們當時的工作是研究此地的野生動物分布狀況,並拍攝照片。

    到達的第二天,他們遇到了暴雨。第三天雨停了,路況並不理想,安欣卻仍希望維持工作進度。他們上山,山勢陡峭,夜雨過後格外濕滑。他們在山坡艱難跋涉,安欣想要拍鳥。這裡的鳥類品種繁多。在登山和拍攝過程中,安欣發現了某種鳥的很不常見的亞種。驚奇之下,她隨手抓住身邊樹上的藤條,就探身去拍攝。然而藤條卻突然鬆脫,樹枝斷裂。安欣的身體失去平衡,摔倒後沿著陡坡迅速下滑。情急之中,她嘗試用手指插入泥土減慢下滑速度,但毫無效果。情況失去了控制,她下滑二十多米後,摔在崖壁下的石灘上。

    安欣受傷,雖性命無憂,但也不容樂觀。祉明找來林場職工,一起將安欣送到縣城醫院。安欣頭部有幾處創口,需要fèng針,全身多處關節受傷。她在兩天後被送往成都治療 。

    祉明本要隨安欣前往成都,安欣卻不要祉明陪伴,寧願他留在平武。安欣答應了一所山村小學的校長每周給孩子們作三次關於地理和野生動物的知識講座。那裡師資缺乏,她若不去,講座就要取消。安欣希望祉明能代替她去給孩子們講課。他熟悉她的工作,講義也都備好,況且她知道祉明的講座只會比她的更精彩。祉明答應了安欣。

    蘇揚終於明白,連日來安欣眼中那隱隱的克制、壓抑與痛苦是怎麼回事,是她在自責,是她懷著深深的負罪感。若祉明隨她同往成都,便不會有事。是她堅持要祉明留在平武的,是她讓他留在了最危險的地方,是她造成了他的不幸。

    蘇揚心中不禁難受。可安欣又有什麼錯?誰能預知未來?命運多舛,誰能躲開?若是追溯,每一個果,都有一個因。追根溯源,沒有盡頭。

    大地震發生,平武是受災最重的地區之一。山村小學房屋簡陋,在地震中全部坍塌。祉明在事發時照顧幾十名孩子逃離,那個班級的孩子全部倖存,他卻被壓在廢墟之下。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當時若不是祉明在場,或許就會有孩子遇難。祉明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孩子們的生命。

    也許這就是命運交給他的最後使命。

    安欣和蘇揚抵達山村小學時,現場已被清理了大半。搜救工作早已結束,挖掘機和翻斗車正在隆隆作業。

    蘇揚看到如此場面,整個人驟然呆住,心中的絕望如大海呼嘯,幾欲將人吞沒。而表面上她卻是平靜的。悲痛太過劇烈,反而無法表達。她整個人猶如靈魂出竅,失去思考能力。

    這些天來,她已看過太多的廢墟,看過太多類似的場景,而這裡卻是不一樣的。只因她的祉明,這世上她最愛的人,或許就在這廢墟之下。那溫暖而充滿活力的血肉之軀,怎能敗給這些冰冷死寂的磚塊水泥?

    「不!這太不公平了!太殘忍了!」她終是無法克制地大聲哭喊起來:「鄭祉明!你在哪裡?你出來!」

    這喊聲蒼涼悲壯,甚至帶有憤怒。現場作業人員都停下來看她,安欣也上來拉住她,試圖安慰和勸阻,但沒有用。蘇揚掙開安欣,一邊踩上廢墟,一邊哭喊:「鄭祉明!你在哪裡?我來了!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啊!」蘇揚的喊叫與慟哭讓所有人震驚。一個工作人員對她喊:「別過來了,危險。」但蘇揚不聽勸,竟失去理智一般擋在翻斗車前,一面揮手一面喊著:「停下,停下!」

    翻斗車被迫停下。蘇揚俯下身,用手一塊一塊地去搬動那些碎石碎瓦,「祉明,你在哪裡?我來了啊。你別離開我。求你了,別離開我……」

    安欣也淚流不止。她上來抱住蘇揚,勸道:「你理智一點,蘇揚。已經二十多天了……」

    「不……我不相信。除非我親眼看見,否則我絕不相信!幫我一起喊,一起喊他啊。他聽得見的。」

    安欣只是流淚,抱著蘇揚,搖頭。

    「蘇揚,別喊了,這裡沒有人了。」

    「不,他聽得見的。他還活著,你知道嗎,他一定還活著……」蘇揚泣不成聲。

    「蘇揚,你冷靜下來,不要這樣。我們該走了,蘇揚。你要看,我帶你來看過了。相信我,很多人找過了,沒有找到。我第一時間就趕來了,我是他的妻子,我非常非常愛他。若是能找到他,哪怕只有一絲機會,我會放棄嗎?你以為我會放棄嗎……」安欣說到這裡突然失控,放開了蘇揚,自顧自地蹲下身,嗚嗚地哭起來。這些天來,安欣一直在忍耐、控制,不輕易表現軟弱。而現在,她的忍耐到了極限。此刻,她再也無力安慰蘇揚,也不再故作堅強,只放縱自己的悲傷,蹲在地上,將臉埋在膝間,發出悶悶的哀嚎,肩膀和脊背顫動著。

    這哀嚎之聲卻讓蘇揚靜了下來。她怔怔地望著廢墟,一動不動,淚水無聲而迅疾地流淌。

    現場工作人員望著廢墟邊的兩個女人。一個跪著,一個蹲著,兩人都肝腸寸斷。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哀悼她們正在哀悼的那個人,儘管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隆隆的聲響中,斷壁殘垣被機器清理乾淨。

    什麼都沒找到,什麼都沒留下。

    一隻黑鳥落在殘破的地表上,又迅疾地飛走了。

    天空灰暗下來,世界被罩入一片冰冷的鐵青色中,失去了溫度。

    當天來不及趕回成都,安欣與蘇揚在平武當地的一戶農家歇下。

    晚上,蘇揚發現下面見紅,顯然是先兆流產的症狀。連日來舟車勞頓,又傷心慟哭,定是動了胎氣。安欣沒有生育經驗,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蘇揚卻很鎮定,只是平靜地說,可能需要長時間平躺靜臥,無法再坐車了。安欣當即決定,陪蘇揚留在平武保胎,直到情況穩定。

    流了不少血,蘇揚卻似不以為意,既不覺害怕,也不覺難過。自從離開那堆廢墟,自從失去找到祉明的最後一線希望,蘇揚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面無表情,無悲無喜,仿佛心死了一般,再也沒有任何情緒,似乎對一切都已不在乎。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發生,從此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她憂慮,甚至死亡也不能讓她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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