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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李昂說:「蘇揚,你別哭,別哭。冷靜點,你回答我,去哪裡找?啊?去哪裡找?」

    蘇揚只是哭,一邊哭一邊搖頭。

    電話那端,李昂動容。他完全能夠想像她經歷了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勸慰她,也不知該如何保護她。他只是聽她哭訴,而後道:「蘇揚,你聽我說,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照顧好自己,危險的地方不要去,好嗎?答應我!危險的地方千萬不要去!」

    蘇揚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李昂在說什麼,只顧說她自己的:「我會往北去找。據說北面山區都沒有恢復通訊。他肯定在北面。我總能找到他的,他一定還活著。」

    李昂在電話那端嘆氣,而後便沉默了。

    過了很久,李昂才慢慢說道:「蘇揚,沒有用的,別再往北去了。我本不想告訴你。我和兩個在川北的朋友都聯繫上了,那裡大部分地區通訊早已恢復了。他的手機若還是打不通,只有一個可能……」

    就在這時,蘇揚突然掛斷了電話,她不要聽下去。

    與李昂通話之後,蘇揚的心開始陷入一種深深的絕望。北面山區的通訊恢復了,所有地方的通訊都恢復了。可是祉明的手機仍舊不在服務區。他的手機在哪裡?他又在哪裡?蘇揚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停止前行的腳步。她要珍惜分分秒秒,繼續尋找。

    只要一想到祉明可能遇到的絕境,她就心痛得無法呼吸。她受不住那樣的想像。她時常覺得他就在近旁,需要她的幫助。她覺得自己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否則就太遲了。

    李昂的電話還在不停打來。蘇揚的手機並不總是有電。往往幾天才找到一個能夠充電的地方。李昂萬分焦急,卻又無可奈何。蘇揚不肯放棄尋找,每次總在電話里不停地重複一句話:「他一定還活著,他在等著我,他一定還活著。」她沒有告訴李昂,祉明的電話在震後第七天變為關機狀態,然後再也沒有開過。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忍住心中的絕望,不言放棄。她懷有信念----他一定還在等著他,他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著她。在親眼見到他之前,她決不放棄。

    直到地震後第十九天,蘇揚的手機上出現了一個陌生來電。接起來,似乎是個陌生女人,又似乎不是。對方的聲音飽含著痛苦,「是蘇揚嗎?我是安欣。」

    蘇揚,別抱怨這世界,別詛咒這場災難,只要感謝。

    那該打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以現在,讓我們感恩,為我們曾經有價值地活著而感謝上蒼,也為了我們的相愛,為了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刻,為了我們曾經所有的努力、收穫、失敗、感動,以及體驗。

    越過傷痛,放下怨恨。去愛,愛這地球上的每一個生靈。愛你的朋友,也愛你的敵人。愛可以遮掩許多的罪,愛可以改變這世界。

    在回成都的車上,蘇揚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沒有哭,也沒有任何表情。她什麼都沒有想。這平靜或許是人的本能,是一種自我防禦和自我保護。安欣在電話里告訴她的消息足以殺死她。她本能的求生意志讓她在此刻完全麻木,一切的思維都停住了,以此來度過這最危險的時刻。

    待神志漸漸恢復,她對那個消息的反應是:不相信,堅決不相信!

    怎麼可能是真的?地震是一場集體性的災難,傷亡人數是一個數字,一個冰冷的數字而已。她的祉明怎麼可能在裡面?不會的,她不相信。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沒入一個龐大的五位數,悄無聲息,毫無痕跡。一下子就沒有了?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然而,無論她怎樣掙扎,理智還是一點一滴地回來了。理智的恢復,是這樣痛苦,猶如刀尖刺入肉身。即便會有短暫的麻木,但那銳不可當的疼痛終會絲絲滲透,並逐漸猛烈,直至呼吸都感到困難。

    這疼痛的知覺,飽含擊潰人意志的巨大力量。蘇揚在車上暈了過去。

    醒來時,蘇揚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裡,身邊坐著一個女人。蘇揚愣了愣才認出她是誰。

    目光與目光相觸,兩人都一陣恍惚。這是她們第三次見面,八年前在司馬台,八個月前在上海。前兩次見面,彼此都清楚對方和自己的角色,哪怕沒有說破,那層心照不宣的敵意始終存在。當時她們的角色都是相對祉明而言的。她們圍繞著他,形成關聯。而這一刻,她們都有些彷徨,有些恐懼。祉明不在,她們還有什麼關聯呢?或許仍舊是有的,一個是祉明法律意義上的妻子,一個是祉明孩子的母親。但這樣兩個角色,在怎樣的必要性下才應該見面?

    她們都覺得自己該為什麼事情而哭,卻又都為著什麼原因忍著沒哭。是的,兩人都沒有悲痛欲絕,安欣尤為冷靜靜,悶了片刻,只是問蘇揚:「你感覺身體怎麼樣了?」

    蘇揚含糊地嗯了一聲。她已有多日沒好好吃、好好睡,此時只覺渾身酸痛,十分虛弱。

    安欣又說:「我打你電話,車上的好心人拿你的手機接聽了,又把你送到這裡。」

    蘇揚還是含糊地嗯一聲。她知道,安欣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是在迴避那讓人痛徹心扉的話題。她看著安欣,眼淚終於無法抑制地湧上來,「安欣,他……到底怎麼樣了?」蘇揚極力控制自己,聲音卻仍是顫抖。

    安欣握住蘇揚的手,說:「你冷靜些。先睡一覺,好嗎?等你睡醒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蘇揚只是搖頭。

    安欣沉默地盯著蘇揚看了一會兒,慢慢說道:「蘇揚,那你必須答應我,控制自己的情緒。要理智,要冷靜,好不好?」

    蘇揚滿臉的淚,只顧點頭,「我答應你。」

    安欣看著蘇揚,輕嘆一聲,回身從背包里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本子,遞到蘇揚面前,說:「這是祉明留給你的。」

    蘇揚的淚停住了。她看著那個本子,一聲不吭,眼前只有黑暗。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火速燃成灰燼,胸口有灼燒和碎裂的痛感。這一刻,她的頭腦是空白的,天與地是顛倒的,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是朦朧的。

    過了許久,她才伸出手去摸那個本子。那本黑色的皮面本子,正是十七歲那年,她送給他的禮物。這本子他用了很多年,現在卻回到她手中。

    淚水再次洶湧而出。蘇揚一邊流淚一邊打開本子,只見扉頁上有歪歪扭扭的三個字:

    給蘇揚

    這是祉明留在人間最後的字跡,她的名字。這樣想著,她啊的一聲痛哭起來。

    安欣再次握住蘇揚的手,讓她先不要看了。

    蘇揚卻很倔強,掙開安欣的手,一邊哭著,一邊將本子往後翻。本子內容雜亂:大學時代的筆記、通訊錄和備忘錄。之後是在非洲的一些見聞與日記,字跡潦糙,需要仔細辨認。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照片,用膠條隨意地粘在某些紙頁上。到了後面,筆記變成另一種字體,那是祉明用左手寫的。

    蘇揚泣不成聲,仍是一頁頁地翻過去。然後,在本子的最後幾頁,她看到了他留下的遺言:

    蘇揚,這些文字必定成為紀念……

    她迅速合上本子,一時無法讀下去。閉上眼睛,淚水依然無法遏制地流出。

    安欣按住蘇揚的手。

    愛之封印

    蘇揚閉著眼睛,只是搖頭。她試圖控制自己,卻仍是哭得渾身顫抖。就這樣哭了一會兒,她深深地吸氣,努力讓自己止住悲傷,穩住情緒。然後她睜開眼睛,重新打開本子,讀下去:

    蘇揚,這些文字必定成為紀念。如果我活著,它們會被藏於最隱秘的地方,作為我一生的愛之封印。如果你讀到了它們,這些文字就是我贈予你的愛的遺產。我一生沒有真正的所得,因為每一次的獲得,在獲得之後,都會失去本來的意義。只有你,介於獲得與失去之間,存放著我全部的感情與希望。我曾渴望與你攜手人生,然而命運卻將我們束縛在時代的火刑柱上,任憑我們乾涸下去、荒誕下去。只有愛,才讓我在煉獄中翻滾著站起;也只有愛,才讓我在廢墟下感受到人生無限的幸福。你於我的意義,相信你已真切地明白。

    很黑。沒有光。我借著手機屏幕的光在寫。沒有信號了,不然我真想聽聽你的聲音……

    字裡行間,蘇揚被帶到那生命一點一滴流逝的現場。她想像著他在廢墟下所受的痛苦折磨,想像著他如何熱愛生命、思念親人,卻孤獨地在廢墟下死去。這樣的過程,這樣的煎熬,殘酷猶如凌遲,讓人想著都感覺心痛至碎裂。他被困在那裡,無法脫身。在本子上為她留下隻言片語,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這又是那樣艱難。本子上遍布血跡,或許還有淚水。他只有左手,每寫一筆,每寫一字,都膠著著疼痛。沒有食物,沒有新鮮的空氣,只有一點點水和一絲微弱的光。而後,手機的電池終於耗盡。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只有完全的黑暗。然而,他尚有微弱氣息,仍在黑暗中堅持書寫。最後的那些字句交疊在一起,無法辨認,卻是他生命終章一筆一筆的真情。

    蘇揚將本子合上,抱在胸前。

    她依然記得十七歲的某一天,她將本子送給他,記得這本子嶄新時的模樣,記得那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微笑。十一年後,本子回到她的手中,髒舊、褶皺,沾滿血污。

    她將本子緊緊壓在胸口,身體縮成了一小團。她哭不出聲,也喊不出聲。痛苦如此尖銳,悲傷要將她撕碎。她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只是渾身發抖,靈魂似要通過那無聲的喊叫衝出她的身體。四肢一點一點地麻木下去,直到最終支撐不住身體,她再度昏厥過去。

    再次醒來,蘇揚看到安欣在身邊,正看著她。安欣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

    蘇揚頭腦沉重,恍惚間只感到一股透徹而絕望的悲傷貫穿身心,還有一絲複雜的愧疚無以言表。祉明留下的話,她只讀了一遍,卻已字字清晰地刻入腦海。

    「祉明,他在哪裡?帶我去看看他。」這是蘇揚神志清醒過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安欣眼眶濕潤,低下頭說:「我們沒有找到他。」

    「什麼?」蘇揚愣住。

    「我們在現場沒有找到他。」安欣說。

    「沒有找到是什麼意思?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對嗎?」蘇揚幾乎從床上跳了起來。

    「不,不。你冷靜些,蘇揚,你躺下,聽我說。」安欣按住蘇揚,「這個本子,是當地救援隊的人交給我的。當時我也不在場。聽他們說,現場只找到這個本子,沒有找到他……他的……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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