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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我很好。」蘇揚看著祉明的臉,微笑著答。

    離殤

    「你……」祉明想問蘇揚:「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但他沒說下去。頓了片刻,他又想說:「我得走了。」可猶豫了一下,也沒有說出口。他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了,太難了。曾經在上海,他們已憑藉意志與忍耐生生割斷了與彼此相連的部分,用純粹的理性作了該作的抉擇。可經過這一次的生死離別和這樣的重逢,他們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們被命運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選擇,重新選擇。可他們都明明知道,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再一次告別,再一次割斷與彼此的關聯,再一次忍受那切膚之痛。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就這樣流下來。他抬起手蓋住自己的臉。

    蘇揚無聲地將他攬入懷中。她抱著他,讓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前,讓他在自己懷裡哭。他由她抱著,像個男孩躲在母親的懷抱中,無法自制地悶聲哭泣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她輕輕撫摸他的頭髮,柔聲細語地勸慰,「沒事了,祉明,一切都會好的。」這時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寬容、強大;耐心,又有憐憫;溫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會好的嗎?他克制住情緒,抬起頭來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種他沒見過的東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靜和篤定。她似乎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是那個脆弱的小姑娘了。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對自己的猜測感到驚訝,他震驚地看著她。她已經作好決定了嗎?她真的是這樣決定的嗎?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著他,還是那樣淺淺地笑著。在這片刻的四目相對中,她的笑容漸漸苦起來,她的眼淚慢慢湧出來,可她的嘴角還是微微地揚著。她在無聲地告訴他:「是的,我決定了,我已經死過一次。所以之前的決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數了。活過來,於我是一次新生。我不願再蹉跎我們的歲月。我將跟隨你,無論是刀山還是火海,無論是海角還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這是我的決定,是我將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後悔。」

    房間裡太靜了。他們看著彼此臉上的淚,聽著彼此無言的訴說,體會著彼此無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這一生他們都沒有辦法再分開。

    房間的角落傳來異常的聲響。他們同時轉過頭,看到米多的背影。小女孩獨自對著牆角,那個小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顫動。蘇揚走過去,將女兒一把拉轉過來,女孩臉上滿是淚水。見到不滿四歲的女兒這樣偷偷地悶聲不響地流淚,蘇揚的心都要碎了。她一下抱緊女兒,終於不再忍耐,任憑眼淚瘋狂地湧出。女孩哇的一聲哭出來,「爸爸又要走了!我知道!爸爸又要走了!我又沒有爸爸了!我又沒有爸爸了……」這呼喊如此童真,又如此悲壯,讓蘇揚和祉明都難以忍受。他們都無法克制地哭起來。蘇揚抱著米多,祉明又抱著她們母女倆,所有人哭成一團。蘇揚一邊哭,一邊不住地安慰女兒,「爸爸不會離開我們了,我們再也不分開,再也不分開了……」

    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剛要推門進來的李昂突然停在了門口。他就那樣站著,隔著半開的門,望著屋裡發誓再也不會離開彼此的三個人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辦完出院手續,蘇揚約李昂到醫院的花園走走。祉明已經收拾好東西,帶著米多在住院部大廳的休息區等著。

    北京的十月已經有些冷。天是多雲的,秋風蕭瑟,地上的枯葉輕輕打轉,花壇里的幾棵冬青樹倒還是翠綠的。蘇揚和李昂一起走在花壇邊。兩人穿得都少,李昂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蘇揚從上海一路昏睡而來,也沒有合適的秋裝,此時披了件祉明脫給她的夾克。蘇揚本就身形單薄,這時穿著男裝外套,更顯得瘦弱。兩人慢慢踱步,都沒有說話。空氣里已有不幸的味道。

    蘇揚慢了李昂半步,隔著半米的距離,稍稍拖在後面。他們走走便在花壇前停了下來。這短短數十天,發生了太多事。現在,蘇揚知道自己必須要給李昂一個交代。

    本以為會很難開口,真的說了,卻也不是那麼難。其實也沒有什麼新的觀點。當說的話,那晚在上海的小餐館裡已經說盡。如今她依然是那個決定。只是,當她告訴李昂,她決定跟隨祉明去往四川的時候,她沒有料到李昂會如此平靜。

    她甚至都已經為李昂想好了詞:蘇揚,你瘋了嗎?跟他去四川?他已經結婚了,他是去和他妻子團聚。你這樣跟著算什麼?你還有沒有尊嚴?有沒有廉恥?就算你愛他愛得發瘋了,你不為女兒想想?你們將來的生活怎麼辦?就這樣一輩子不明不白地跟著他?還有他!他竟然同意你這麼做!真的愛你,叫他離婚!虧你們想得出來啊,三妻四妾。蘇揚,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如此低賤,如此不自愛,連起碼的自尊都不要了,虧你還是個母親。

    她把對答的話也想好了:李昂,我承認我是愛他愛瘋了。今生今世,我只能屬於他。我的靈魂、我的身體,都只能屬於他。沒有他,我太孤獨了。我孤獨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他回來。婚姻,我早已不在乎。一切只怪姻緣錯落,我們緣分未到。但那又如何呢?我們得到的已經足夠多。沒錯,曾經我們做了決定,我們也分開了。但或許正是上蒼的憐憫,讓我們這麼快又再度相聚。我死過一次了,我要珍惜這重獲的生命,再也不違背自己的心。是的,我愛他愛得發瘋了。但我不會低賤,也不會沒有自尊。我們都會尊重世俗的道德與法律。我會帶著米多多在那裡生活,和他在同一座城市。我只想離他近一些,讓米多能經常見到爸爸。若他的生活里沒有我的位置,那我的生活里會給他留一個位置。我們不會對不起任何人。相信我,我與他之間,早已超越了世俗男女間的情慾糾纏。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李昂是那麼平靜地接受了她的決定。她準備好的這些話都沒有說的必要了。李昂太過平靜了,甚至連一個心痛的眼神都沒有。蘇揚看著李昂淡漠的神情,心裡鈍鈍地痛了一下,然後說:「謝謝你的理解。」

    李昂這時轉過來,看著蘇揚。他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微笑,又沒有微笑。或者說,那是一個極短的、帶有嘲弄的笑,甚至只是一抹譏諷的笑意。這個細微的表情被蘇揚捕捉到了,它的意思是:不,誰說我理解了?我永遠理解不了你。你多麼瘋狂,多麼有能耐,指望我理解你?我只是無力再管你了,我承認我失敗了,我接受我的失敗。你去吧,我們緣盡於此。

    蘇揚這麼想著,就迎上那個笑,等著李昂擁抱她,為他們之間畫上最後的句號。可李昂卻沒有這樣做。他沒有走過來,沒有伸出手,沒有擁抱她。他就那樣笑了笑,甚至連那個笑都漸漸陌生起來,有什麼東西讓他快要堅持不住了,有什麼東西讓他快要崩潰了。於是他轉開了臉,給了她一個背影。

    蘇揚看著他的背影,聽到他的聲音,「那麼,就這樣了。你們走吧,恕我不送了。」她聽到他的聲音里出現了一絲顫抖。但她不確定,她畢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蘇揚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見李昂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她突然害怕起來,想上前看一看他,問一問他。她剛一邁步,又聽到他說:「你走吧,我沒事。」

    蘇揚突然害怕起來,又盯著那個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正是中午,住院部的主樓前人來人往。蘇揚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一眼李昂。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立在花壇前。他一身黑衣,整個背影在秋風中顯得很高、很瘦、很孤獨。那一刻,蘇揚忽地感到眼眶濕潤,只有一瞬的猶豫,她轉回來,繼續往前走。住院部的大廳就在前方,祉明和米多在裡面等她。他們就要一同出發,一同去往不可預知的未來,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回頭。

    她不知道,幾乎就在她剛剛轉回來的時候,李昂也轉過身來看她。但他看到的,已是她的背影。或許李昂的心裡也閃過一絲念頭,若是他回過來頭的時候,恰好她也在看他,他就拋開一切顧慮,追上來,抱住她,再也不讓她走了。可他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他從那背影上看到的只有決絕,她終於還是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蘇揚走進大廳,祉明帶著米多迎上來,她輕輕地擁抱了他們。

    而後,當他們一起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蘇揚又下意識地再次轉過頭去。她看到李昂在停車場,上了那輛黑色SUV。片刻後,車開出來,疾馳著經過他們身旁。那一瞬間,她看到車窗里他的臉,冷若冰霜。他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當李昂開著車在路上慢慢行駛的時候,他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他強迫自己讓腦子一片空白。他不能去想這八年來的任何事情。這一本翻不完的舊帳,若要點點滴滴地細查,他會發瘋。他是什麼人,怎麼可以瘋?像那對著了魔的男女一樣,瘋得不像話?他絕不可以這樣墮落。他的世界多麼精彩輝煌,何至於為一個女人做出有失體面的舉動?

    這麼想的時候,他對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笑的同時,他發現有什麼東西熱熱地滑過臉頰,一直滑到下巴,然後滴落到襯衣的前襟上。他的意識還來不及辨別那是什麼,又一波淚水已洶湧而出。他的視線完全被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開車的,他整個人處於麻木機械的狀態。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生死是那麼輕、那麼輕的東西。

    車上的廣播開著,是音樂台。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打開了廣播,自他給了蘇揚那最後的微笑,然後轉開臉不再看她,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停車場,打開車門,上了車,駕車離開醫院,駛上主路,竟然還想得起打開車上的廣播的,他又給了自己一個譏諷的微笑。

    音樂台放的是克萊德曼的鋼琴曲。他想著,千萬不要放《夢中的婚禮》。可越是想要拋開記憶,記憶越是像個魔鬼一樣往心裡鑽,怎麼甩都甩不掉。曲子一首一首播下去,的確沒有放《夢中的婚禮》。但沒有用的,那段旋律已兀自在他耳邊響起來,昔日的畫面浮上腦海。那是他第一次和她在一起過夜。他記得那天早晨,他撒了謊,他說在沙發上一夜醒了好多次。只有天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睡過。整整一夜,他在沙發上醒著,壓抑著自己的衝動,不要自己起身走進臥室。她是他愛的人,愛她就尊重她的觀念。天亮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渡到了忍耐的另一端,忍耐的另一端是坦然無欲。他起身走到鋼琴邊,打開琴蓋,開始演奏他最想讓她聽到的曲子----《夢中的婚禮》。他要用這輕輕的美妙的音樂喚醒她。那個早晨,多麼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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