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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他承認自己徹底敗了,或許更早的時候,當他站在病房門外,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敗了。他們才是一家人啊,血緣關係是比任何事物都堅韌的紐帶,金錢、權力、鑽戒、房子、車,甚至是一顆痴戀的真心,都及不上一個孩子帶來的血緣。他終於知道什麼才是女人對男人真正的愛,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她當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為她不願為他懷孕生子,是因為她對他沒有發自內心的愛啊。

    他知道自己該忘了她。從此刻開始,忘記這世上有個叫蘇揚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大把女人排著隊想要嫁給他。可是這樣想著的時候,心為何還是痛呢?淚為何還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麼還是過往的一幕幕畫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鋼琴前的她。他記得那天她彈的是《卡農》。她能夠彈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現得是那樣隨意,那樣鬆弛,絲毫沒有取悅的意思。她的渾然天成的優雅,她的自由的靈魂,她的溫雅賢淑中的無拘無束,她的乖巧恬靜中的熱烈激昂,這一切都讓他著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發誓,此生定要娶她為妻。

    還有那個一直以來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從來沒告訴過她。八年前,京大校園,理科教學樓里,他們的初次見面,在教室門口。教室里在放《北極圈戀人》,她被影協的工作人員攔在門外。他過來打了招呼,放了她進去。他們就這樣認識了,很不經意、很自然。她或許已經忘了。她從未仔細想過,門口那人為什麼會這樣堅決、強硬地阻攔她?校園社團活動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塊錢的會費也只是個形式,多少學生糊裡糊塗地玩鬧,這裡混一場電影,那裡混一場講座。她也從未問過,為什麼他會如此適時地出現,為什麼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當然沒有留意到,就在那 天早晨,當她在三角地的海報區徜徉,當她的目光落在電影海報上久久不離去,當她記下影片播放的時間與地點,正從她身旁走過的他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那時他們還真的很年輕,眼裡只有自己最愛的人與事,此外什麼都看不到。他第一次知道了一見鍾情的含義。

    他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鳴笛聲,聲音變得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尖銳、急躁。他回過神來,發現交通燈早已變成了綠色,等在後面的汽車都已是火氣很大的樣子。似乎是第一次,他發現這世界是這樣不友好。生活糟透了,亂透了。也似乎是第一次,他再也沒了力挽狂瀾的激情與能耐。第一次,他對一件事情毫無辦法,並且他清楚地知道,局面無可挽回。從今直到永遠,那個女人不會再屬於他了。

    車子慢慢開動起來。他抬起一隻手擦掉臉上的淚,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流了那麼多淚,可能已經把這輩子該流的淚都流完了。他輕輕踩下油門,車駛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央。那一瞬間,多少念頭閃過他的腦海。走吧,快走,離她遠遠的,越遠越好。回去吧,再看她一眼,再抓住她,問一問,為什麼。天使和魔鬼在交戰,他正在失去理智。八年了,他忍到現在,再多忍一會兒,就徹底解脫了。八年了,他忍夠了,為何總要這樣壓抑自己。他不是聖人,也不是什麼天使。在這一瞬間,出乎他自己的意料,車猛地剎住了。幾乎同時,他的手也擅作主張,突然向左打滿了方向盤。在路的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汽車就那樣停住,而後迅速左轉,完成一個U形拐彎,進入了對面的車道。十多輛車在這突發情況下剎車、避讓、擦碰。路口瞬時亂作一團,而他駕駛的這輛黑色SUV卻是這樣輕盈飄逸,迅捷又毫髮無損地融入了反向的車流,又疾馳而去。仿佛沒有一個人在駕駛它,仿佛它自己在某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下突然擁有了生命。

    這一抹沉鬱肅殺的黑色,就這樣衝著來時的方向,飛一般地折返回去。

    蘇揚覺得自己從沒像現在這樣快樂過。她就這樣慢慢走在北京的秋天裡,身邊是她深愛的男人與他們的孩子。她和他一邊一個地牽著女兒的手。小女孩走幾步便拉緊父母的手,雙腳離地盪一下,而後仰起臉咯咯地笑。這是蘇揚無數次幻想過的畫面。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像在一個童話里,這樣輕鬆,這樣自由。她身邊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行李,沒有迫不得已的目的地,也沒有等著她去履行的承諾,只有兩個她最愛的人。此刻也不像在上海,那時他們心情沉重,背負著太多顧慮、克制與忍耐,自己斬斷自己的欲望。而現在,經過這一次的生死重逢,他們忽然到了另一個層面,仿佛得到了一一種更為超然的自由。這樣坦然無懼、心地純澈,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良心。

    他們在十字路口停下來,他們要到街對面去打車。這個街口的車開得有些亂,直行與轉彎的車輛在同一次信號燈下行駛。他們正要過馬路的時候,連著幾輛車轉彎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此處沒有交警,信號燈的時間間隔又短,秩序混亂。蘇揚下意識地將米多抱起。這時信號燈又換回去了。他們只能停下,退迴路邊,等待下一次綠燈。

    祉明伸手過來接女兒,說:「我來抱她吧。」

    蘇揚微笑,說:「沒事,我來。」她心裡想著的是祉明的斷臂。他只有一隻手,畢竟還是處處不便,連抱孩子這樣的事情或許都有些費力。這樣想著,蘇揚只覺得心又隱隱痛起來。片刻,她抬頭去看祉明的臉。他卻沒有什麼難過,總是那樣坦然篤定地微笑。他也正看著她,四目相對的一刻,一股溫柔的情愫縈繞開來,將他們籠罩。

    沒有人說話,信號燈又變回來了,他們開始往街對面走去。這個路口行人稀少,來往的車輛都有些肆無忌憚。他們剛行至路中,卻再次因轉彎車輛而往後退了幾步,想要等這一批的轉彎車走完,找到空隙過馬路。當然,他們也可以緊跑幾步,直接跑過去。但因懷抱著孩子,便求穩妥,立在原地,等車子走淨。

    不知為何,當他們站在那裡等待,當街對面的綠色信號燈再次開始閃動的時候,蘇揚忽感到一陣異常的心驚。一個女人的第六感,一個母親對危險的無法解釋的直覺。她轉過頭去,看到了不遠處那輛正在快速駛來的貨櫃車。它顯然是要往這邊轉彎的,顯然是個心浮氣躁的司機想要搶這次的綠燈。此時若往後退,應該能避開,但就一定過不去這一次的綠燈了;若快速往前跑,或許也能通過,但憑常識判斷,貨櫃車的轉彎半徑大,硬要衝過去會相當危險。這一刻,她有些慌。立在一旁的祉明也察覺了險情,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攬蘇揚,但由於他站在了蘇揚的左側,當他用右臂去攬她的時候,一下子沒有用上力,沒有拉住她。蘇揚抱著米多站在原地沒有動。一剎那的猶豫,緊接著是恐慌。有一瞬間,蘇揚覺得整個世界突然靜了。就在這樣緊要的、容不得一絲猶豫的時刻,她突然聽到米多在耳畔大聲喊道:「媽媽看,那是不是李叔叔?」

    蘇揚順著米多小手指著的方向看去,李昂駕駛的那輛黑色SUV正從對面那條路疾馳而來,正衝著她們的方向。那一抹黑色來得那樣快,那樣決然,似乎挾裹著一股洶湧而暴烈的力量,要將她們擄掠而去,一同消失在這世界。

    陷入驚慌的蘇揚徹底失去了判斷。她過於恐懼,卻只是立在原地不能動彈,雙手緊緊地抱米多。

    當李昂從那個十字路口突然返回來的時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不明白再見她一眼會有什麼意義。當車在路上飛馳,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中賽跑。找到他們,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抓住她,將她從那人的懷裡拉出來,抱緊她,深深地吻她。什麼都不用顧忌了,就那樣吻她,哪怕是最後一次。甚至於,將她拖過來,直接拉著她上車,然後飛馳而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天涯海角。是的,就這樣把她搶走,有何不可?眼淚又在他臉上奔流,他被自己感動了。他從不知道自己會這樣浪漫。然而下一刻,一股歹毒又冒出來。搶走她又有什麼用?她不愛你,不愛你啊。得不到的,就一起毀掉吧。八年的恩恩怨怨也該落幕了。就這樣,一瞬間的事,沒有一點痛苦。淚水還是流個不停。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在微微顫抖。究竟想怎樣?李昂,你究竟想怎樣?他痛苦地問自己,沒有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幹得出什麼樣的事。

    有那麼一刻,他害怕向前,害怕再次看到他們,害怕看到她。但車在往前疾馳,不理會他的害怕。這一刻,他知道事情已經失控了。他停不下來了,他就快找到他們了。可他一點都無法預料自己會做出多可怕的事情。這一刻,他徹底向心裡的魔鬼投降了。八年了,不再忍耐了,狠狠地放縱自己,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當車子駛到這個交叉路口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李昂和蘇揚產生了同一種感覺----這世界突然靜了。他看到路的對面,蘇揚,這個他愛了八年的女人,抱著她的小女孩。小女孩用手指著什麼,大聲喊著什麼。她們正看向這裡。他不確定她們是不是在看他,距離還是有一點遠。但幾乎只是一剎那,她們就這樣近了。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把車開得有多快,他這時才看清她們臉上的表情。這是怎樣的表情啊。他見過她笑,見過她哭,見過她悲傷絕望的樣子,但他從未見她這樣驚恐的模樣。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女兒,站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她睜大眼睛看著這輛黑色的車。它那麼黑,那麼快,像一隻兇猛的獸。他從不知道一雙眼睛可以盛得下那麼多的恐懼。

    這真是靜得出奇的一瞬間。他似乎聽到她尖叫,似乎看到米多哭喊,但他為何聽不見她們的聲音?是因為他的注意力太過集中,還是太過渙散?又或許,是他的恐懼蒙蔽了一切感官?是的,他也在恐懼。他在做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呢?僅僅十天前,他與這母女倆在海南的沙灘上過著那麼溫暖和諧的日子。她答應嫁給他,一生一世陪伴他,是什麼把這份美好毀掉了?是他,還是她?

    這一瞬間真是漫長。無數的疑慮掠過他的腦海。她怎麼不動

    祉明回過頭來看蘇 蘇揚,她臉上還是那甜蜜溫柔的微笑。祉明放下米多,在她耳邊輕聲說:「米多自己去那邊玩好不好?爸爸跟媽媽要說幾句話。」他指指牆邊的沙發床,那裡放著幾樣玩具。米多抬頭看一眼祉明,又看一眼蘇揚,見媽媽也默認,便聽了話,不聲不響地去了沙發那邊自己玩耍。

    祉明的眼光跟隨著女兒,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而後轉過來,看著蘇揚。他輕輕嘆了一聲,拉起蘇揚的手,低下頭,看著她的手,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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