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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李昂是那麼平靜地接受了她的決定。她準備好的這些話都沒有說的必要了。李昂太過平靜了,甚至連一個心痛的眼神都沒有。蘇揚看著李昂淡漠的神情,心裡鈍鈍地痛了一下,然後說:「謝謝你的理解。」

    李昂這時轉過來,看著蘇揚。他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微笑,又沒有微笑。或者說,那是一個極短的、帶有嘲弄的笑,甚至只是一抹譏諷的笑意。這個細微的表情被蘇揚捕捉到了,它的意思是:不,誰說我理解了?我永遠理解不了你。你多麼瘋狂,多麼有能耐,指望我理解你?我只是無力再管你了,我承認我失敗了,我接受我的失敗。你去吧,我們緣盡於此。

    蘇揚這麼想著,就迎上那個笑,等著李昂擁抱她,為他們之間畫上最後的句號。可李昂卻沒有這樣做。他沒有走過來,沒有伸出手,沒有擁抱她。他就那樣笑了笑,甚至連那個笑都漸漸陌生起來,有什麼東西讓他快要堅持不住了,有什麼東西讓他快要崩潰了。於是他轉開了臉,給了她一個背影。

    蘇揚看著他的背影,聽到他的聲音,「那麼,就這樣了。你們走吧,恕我不送了。」她聽到他的聲音里出現了一絲顫抖。但她不確定,她畢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蘇揚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見李昂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她突然害怕起來,想上前看一看他,問一問他。她剛一邁步,又聽到他說:「你走吧,我沒事。」

    蘇揚突然害怕起來,又盯著那個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正是中午,住院部的主樓前人來人往。蘇揚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一眼李昂。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立在花壇前。他一身黑衣,整個背影在秋風中顯得很高、很瘦、很孤獨。那一刻,蘇揚忽地感到眼眶濕潤,只有一瞬的猶豫,她轉回來,繼續往前走。住院部的大廳就在前方,祉明和米多在裡面等她。他們就要一同出發,一同去往不可預知的未來,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回頭。

    她不知道,幾乎就在她剛剛轉回來的時候,李昂也轉過身來看她。但他看到的,已是她的背影。或許李昂的心裡也閃過一絲念頭,若是他回過來頭的時候,恰好她也在看他,他就拋開一切顧慮,追上來,抱住她,再也不讓她走了。可他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他從那背影上看到的只有決絕,她終於還是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蘇揚走進大廳,祉明帶著米多迎上來,她輕輕地擁抱了他們。

    而後,當他們一起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蘇揚又下意識地再次轉過頭去。她看到李昂在停車場,上了那輛黑色SUV。片刻後,車開出來,疾馳著經過他們身旁。那一瞬間,她看到車窗里他的臉,冷若冰霜。他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當李昂開著車在路上慢慢行駛的時候,他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他強迫自己讓腦子一片空白。他不能去想這八年來的任何事情。這一本翻不完的舊帳,若要點點滴滴地細查,他會發瘋。他是什麼人,怎麼可以瘋?像那對著了魔的男女一樣,瘋得不像話?他絕不可以這樣墮落。他的世界多麼精彩輝煌,何至於為一個女人做出有失體面的舉動?

    這麼想的時候,他對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笑的同時,他發現有什麼東西熱熱地滑過臉頰,一直滑到下巴,然後滴落到襯衣的前襟上。他的意識還來不及辨別那是什麼,又一波淚水已洶湧而出。他的視線完全被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開車的,他整個人處於麻木機械的狀態。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生死是那麼輕、那麼輕的東西。

    車上的廣播開著,是音樂台。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打開了廣播,自他給了蘇揚那最後的微笑,然後轉開臉不再看她,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停車場,打開車門,上了車,駕車離開醫院,駛上主路,竟然還想得起打開車上的廣播的,他又給了自己一個譏諷的微笑。

    音樂台放的是克萊德曼的鋼琴曲。他想著,千萬不要放《夢中的婚禮》。可越是想要拋開記憶,記憶越是像個魔鬼一樣往心裡鑽,怎麼甩都甩不掉。曲子一首一首播下去,的確沒有放《夢中的婚禮》。但沒有用的,那段旋律已兀自在他耳邊響起來,昔日的畫面浮上腦海。那是他第一次和她在一起過夜。他記得那天早晨,他撒了謊,他說在沙發上一夜醒了好多次。只有天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睡過。整整一夜,他在沙發上醒著,壓抑著自己的衝動,不要自己起身走進臥室。她是他愛的人,愛她就尊重她的觀念。天亮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渡到了忍耐的另一端,忍耐的另一端是坦然無欲。他起身走到鋼琴邊,打開琴蓋,開始演奏他最想讓她聽到的曲子----《夢中的婚禮》。他要用這輕輕的美妙的音樂喚醒她。那個早晨,多麼美好。

    是的,他太愛她,所以他願意尊重她、憐惜她。她不情願的事情,他克制著不做。整整兩年,他伴著她,守著那份痛苦的隱忍。那時他不知道,她執著的堅守,全然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直到那一天,那個夜晚,他們的第一次,她終於能夠接受他。他看到她臉上的淚,看著她充滿疼痛與無助的奉獻,心頭涌湧起的是憐愛與感動。他暗暗發誓,此生定要好好待她,無論未來怎樣,他都要在她身旁,保她安好,護她周全。那時他不知道,她臉上的淚,是為另一個男人而流。

    回憶開了頭就無法停下,他受不了這撲面而來的回憶。他將油門踩下去,車在路上咆哮著飛奔起來。他從沒把車開得這麼快過,像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他。或許真有什麼東西在追他,或許那東西叫記憶,或許那東西叫魔鬼。它無形無影又無蹤,但逼得他要發瘋。超過一輛車,又超過一輛車,一路上的電子警察不停地閃,超速、搶道、違章,他從沒做過的瘋狂事這天一併做了。

    他跑得還是不夠快,記憶又追上他了,魔鬼也追上他了。它在他耳邊不停地追問,記不記得,記不記得,那年夏天,上門求婚,為她戴上鑽戒,她卻偷偷跑掉,消失了整整六天?他一直以為她是在生氣,為那次失控的暴行生氣。但事實上,她沒有,她連生氣這樣的事情都不願用到他身上。她懶得同他講理,懶得與他清算。她不在乎他做錯或做對,她不需要他的道歉與懺悔。她只想擺脫他,不願分一點點時間給她。那整整六天七夜,她在哪裡度過的?定是與那個人在一起了。算算懷孕的日子,自然是錯不了。她愛得發瘋,而他嫉妒得發瘋。此時此刻,他什麼都看不到,眼前只有她冷漠的面孔。她告訴他:我懷孕了,不是你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開車的了。綠燈變為黃燈,黃燈變為紅燈,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車速太快了,在紅燈亮起的一剎那,他猛地踩住剎車。車輪剛好壓住了停車線。淚水還是不停地流。生死已經是那麼輕、那麼輕的事情。

    八年了,他一直在忍耐,在克制。他是男人,所以他必須寬容。寬容是強大的表現,強大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他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很嚴苛。他太重教養,太好面子,所以他只能壓抑自己,壓抑了整整八年。他對自己說,寬恕是美德,真愛高於一切。所以,當那個人再次拋下她的時候,當她失去母親、孤苦無依的時候,當她躺在產房裡痛不欲生的時候,他還是願意來到她身旁,鼓勵她,安慰她,給她幫助,給她力量,哪怕他雙手迎接的是他敵人的孩子。

    還要怎樣?他做得還不夠?竟還不能感動她?她寧可獨自帶著孩子過苦日子,也不願意接受他的愛。或許她認為那是一種施捨,不愛,便不願相欠。是不是這樣?即便到了現在,那個人已經結婚了,她還是要選擇他,寧可要那無名無分的偶爾相伴,也不要他為她提供的堅實堡壘。她究竟怎麼了?他真是不懂她。八年了,他竟然還是一點都不懂她。

    一直以來,他的生活都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他從沒像現在這樣絕望過,即便那時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見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懷上別人的孩子的時候,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過。事情的性質徹底變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個負心漢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那個負心漢。她竟然要跟著他去四川。他與妻子團聚,她就在近旁守候。這算什麼事?他完全看不出這裡面的邏輯與詩意。當他聽到她那樣平靜自如卻又堅定無比地訴說時,他徹底驚呆了。但他什麼表示都沒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著、忍耐著,心裡再是亂,臉上什麼都不表現出來。他這樣隱忍了八年,再多忍幾分鐘也不算什麼。

    他承認自己徹底敗了,或許更早的時候,當他站在病房門外,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敗了。他們才是一家人啊,血緣關係是比任何事物都堅韌的紐帶,金錢、權力、鑽戒、房子、車,甚至是一顆痴戀的真心,都及不上一個孩子帶來的血緣。他終於知道什麼才是女人對男人真正的愛,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她當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為她不願為他懷孕生子,是因為她對他沒有發自內心的愛啊。

    他知道自己該忘了她。從此刻開始,忘記這世上有個叫蘇揚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大把女人排著隊想要嫁給他。可是這樣想著的時候,心為何還是痛呢?淚為何還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麼還是過往的一幕幕畫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鋼琴前的她。他記得那天她彈的是《卡農》。她能夠彈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現得是那樣隨意,那樣鬆弛,絲毫沒有取悅的意思。她的渾然天成的優雅,她的自由的靈魂,她的溫雅賢淑中的無拘無束,她的乖巧恬靜中的熱烈激昂,這一切都讓他著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發誓,此生定要娶她為妻。

    還有那個一直以來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從來沒告訴過她。八年前,京大校園,理科教學樓里,他們的初次見面,在教室門口。教室里在放《北極圈戀人》,她被影協的工作人員攔在門外。他過來打了招呼,放了她進去。他們就這樣認識了,很不經意、很自然。她或許已經忘了。她從未仔細想過,門口那人為什麼會這樣堅決、強硬地阻攔她?校園社團活動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塊錢的會費也只是個形式,多少學生糊裡糊塗地玩鬧,這裡混一場電影,那裡混一場講座。她也從未問過,為什麼他會如此適時地出現,為什麼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當然沒有留意到,就在那從沒像現在這樣絕望過,即便那時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見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懷上別人的孩子的時候,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過。事情的性質徹底變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個負心漢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那個負心漢。她竟然要跟著他去四川。他與妻子團聚,她就在近旁守候。這算什麼事?他完全看不出這裡面的邏輯與詩意。當他聽到她那樣平靜自如卻又堅定無比地訴說時,他徹底驚呆了。但他什麼表示都沒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著、忍耐著,心裡再是亂,臉上什麼都不表現出來。他這樣隱忍了八年,再多忍幾分鐘也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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