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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第二天,醫生宣布,若病人持續昏迷,或有變植物人的危險。李昂四處求醫問藥,尋求辦法。祉明一直守在蘇揚的床邊,不吃不睡,也不放開她的手。他就那樣一聲一聲地喚她,他怕他一旦停止,她就真的離去。
或許正是這不言放棄的心感動了上蒼,第三天,蘇揚醒來了。
在蘇揚昏迷的這段時間,鄭祉明和李昂,這兩個曾經的對手,在病房裡度過了自他們相識以來最為奇特的三天。在蘇揚昏迷的這三天裡,他們似乎盡釋前嫌,對彼此都很溫和客氣。即便沒什麼話,兩人之間卻有一種默契,只是為了共同的目標,讓蘇揚儘快醒過來,脫離危險。但這樣的和諧與友好,畢竟還是表面功夫,並且短暫。他們都是出色的男人,又愛著同一個女人,無論現實與境遇如何變換,只要彼此生活有了交集,他們便不可能停止暗中的較量,或者放棄自己的立場與驕傲。
短暫的和平,或將隨著蘇揚的醒來而告終。此刻,當蘇揚聽李昂說完這所有的事情,蘇揚心中的迷茫再次生起。又回來了,一切又要重新來過了。她該怎麼辦?他們都該何去何從?
隱隱地,她覺得自己有了一個答案。一個決定正從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來。她這時才意識到,它其實早就在哪裡,始終在那裡,只是她一直躲避著它、壓抑著它。只有到了此刻,當她剛剛脫離死的幽谷,爬上生的懸崖,她才敢直面這個驚人的決定。
她聽到李昂又在對她說著什麼,她的目光一直在李昂身上,只是神思跑遠了。她感到李昂拉起了她的手,她調整了目光焦距,讓他在眼前清晰起來。她聽到李昂在說:「蘇揚,對不起,原諒我,是我昏了頭。你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想照顧你,還有米多。我想著,或許你真的隨我到了北京,生活安定下來,你會快樂的,米多也會快樂的。我已經為她聯繫好了幼兒園,全市最好的雙語幼兒園……」
「我們扯平了。」蘇揚忽然打斷了他。
「什麼?」
「我們扯平了。」蘇揚輕輕地重複了一遍,臉上的微笑很淺、很緩慢、很純淨。
李昂突然就明白了她在說什麼。那一年,她用安眠藥讓他錯過了競選,她犯下罪行,傷害了他。這一次,他用同樣的辦法,差一點害死了她。她現在釋然了,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這三天三夜的昏迷讓她可以安心地把新帳舊帳一起從心頭抹去。從今以後,他們誰都不欠誰的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作任何決定了,李昂已經從她的臉上看到了她的決定。
這一瞬間,無數種感覺掠過李昂的心頭,嫉妒、懊悔、憤怒、悲哀、失望、恐懼、傷心……但他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他就那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看著蘇揚,看著這個讓他愛到無可奈何的女人,看著她臉上那抹淺淺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這絲甜蜜是與他無關的,這絲甜蜜是在慶祝另一個男人的歸來,是在慶祝她重獲自由。
「我們扯平了。」這句話在空氣中暗暗迴響。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那樣平和、溫柔、滿足。如今她要離開他了,徹底地永遠地離開他了,她竟是這樣愉悅、安詳。她已經死過一回了,所以她再不是誰的未婚妻。她自由了,她愛另一個男人,勝過愛她自己的生命。
李昂的臉白得像雪前的天空。
就在他們這樣沉默對望的時候,門開了。祉明抱著米多回來了,祉明走進來的一瞬間,明顯地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異常氣氛。他知道蘇揚與李昂一定正在說什麼,他們正在為什麼事情對峙、權衡。這種緊張感因他和米多的到來而松垮下來。
米多從祉明懷裡掙脫開來,一下跑到蘇揚面前要媽媽抱。蘇揚笑著摸摸米多的頭,又俯身親親她的臉。祉明走過來,蹲在米多身旁,小聲哄著:「媽媽剛剛醒來,抱不動米多,還是讓爸爸抱好嗎?」說著他又把女兒抱起來。米多勾著祉明的脖子,照樣笑得很開心。祉明又對蘇揚說:「你再躺會兒吧,醫生說還是要注意休息。」蘇揚微笑著,點一點頭,望著父女二人,臉上都是幸福與安寧。
就在她身旁,李昂沉默地看著她。這個他愛了八年、付出了八年,卻依然無法得到的女人,她何時在他面前流露過這樣溫存、安詳,甚至帶有一絲羞怯的眼神?此時他站在這一家三口旁邊,看到這溫馨、平淡的畫面,他感到自己整個人已經僵硬、麻木,唯一的感覺來自那顆心,那顆心在滴血。
祉明在這時朝李昂投來目光,他像是很隨意地問道:「你要不要去吃飯?」他的表情是淡淡的、溫和的、客氣的。但若是敏感些,便能看出他神色間隱隱的憐憫,像是在可憐李昂,在同情他,要幫助他快些從這樣尷尬的、多餘的位置脫身。
李昂瞬間就恢復了正常。他朝祉明微微一笑,說:「好的,我這就去。」他的語氣也是淡淡的。他又朝蘇揚點一點頭,那表情的意思是讓她好好休息。然後他又摸了摸米多的頭,朝她笑了笑。在做完這所有的場面動作後,他走向門口,出門前又停頓了一下,對祉明說:「這裡辛苦你了。」祉明微笑,抬一下手,意思是:沒事,有我在,你可以安心離開。
兩個男人,心裡再是波瀾起伏,表面上都沒有破綻。十九歲的時候,成熟敏銳如他們都已能夠不動聲色地防禦、進攻,何況八年後的現在。
李昂輕輕地為他們帶上了門。離殤
「你……」祉明想問蘇揚:「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但他沒說下去。頓了片刻,他又想說:「我得走了。」可猶豫了一下,也沒有說出口。他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了,太難了。曾經在上海,他們已憑藉意志與忍耐生生割斷了與彼此相連的部分,用純粹的理性作了該作的抉擇。可經過這一次的生死離別和這樣的重逢,他們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們被命運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選擇,重新選擇。可他們都明明知道,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再一次告別,再一次割斷與彼此的關聯,再一次忍受那切膚之痛。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就這樣流下來。他抬起手蓋住自己的臉。
蘇揚無聲地將他攬入懷中。她抱著他,讓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前,讓他在自己懷裡哭。他由她抱著,像個男孩躲在母親的懷抱中,無法自制地悶聲哭泣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她輕輕撫摸他的頭髮,柔聲細語地勸慰,「沒事了,祉明,一切都會好的。」這時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寬容、強大;耐心,又有憐憫;溫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會好的嗎?他克制住情緒,抬起頭來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種他沒見過的東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靜和篤定。她似乎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是那個脆弱的小姑娘了。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對自己的猜測感到驚訝,他震驚地看著她。她已經作好決定了嗎?她真的是這樣決定的嗎?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著他,還是那樣淺淺地笑著。在這片刻的四目相對中,她的笑容漸漸苦起來,她的眼淚慢慢湧出來,可她的嘴角還是微微地揚著。她在無聲地告訴他:「是的,我決定了,我已經死過一次。所以之前的決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數了。活過來,於我是一次新生。我不願再蹉跎我們的歲月。我將跟隨你,無論是刀山還是火海,無論是海角還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這是我的決定,是我將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後悔。」
房間裡太靜了。他們看著彼此臉上的淚,聽著彼此無言的訴說,體會著彼此無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這一生他們都沒有辦法再分開。
房間的角落傳來異常的聲響。他們同時轉過頭,看到米多的背影。小女孩獨自對著牆角,那個小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顫動。蘇揚走過去,將女兒一把拉轉過來,女孩臉上滿是淚水。見到不滿四歲的女兒這樣偷偷地悶聲不響地流淚,蘇揚的心都要碎了。她一下抱緊女兒,終於不再忍耐,任憑眼淚瘋狂地湧出。女孩哇的一聲哭出來,「爸爸又要走了!我知道!爸爸又要走了!我又沒有爸爸了!我又沒有爸爸了……」這呼喊如此童真,又如此悲壯,讓蘇揚和祉明都難以忍受。他們都無法克制地哭起來。蘇揚抱著米多,祉明又抱著她們母女倆,所有人哭成一團。蘇揚一邊哭,一邊不住地安慰女兒,「爸爸不會離開我們了,我們再也不分開,再也不分開了……」
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剛要推門進來的李昂突然停在了門口。他就那樣站著,隔著半開的門,望著屋裡發誓再也不會離開彼此的三個人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辦完出院手續,蘇揚約李昂到醫院的花園走走。祉明已經收拾好東西,帶著米多在住院部大廳的休息區等著。
北京的十月已經有些冷。天是多雲的,秋風蕭瑟,地上的枯葉輕輕打轉,花壇里的幾棵冬青樹倒還是翠綠的。蘇揚和李昂一起走在花壇邊。兩人穿得都少,李昂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蘇揚從上海一路昏睡而來,也沒有合適的秋裝,此時披了件祉明脫給她的夾克。蘇揚本就身形單薄,這時穿著男裝外套,更顯得瘦弱。兩人慢慢踱步,都沒有說話。空氣里已有不幸的味道。
蘇揚慢了李昂半步,隔著半米的距離,稍稍拖在後面。他們走走便在花壇前停了下來。這短短數十天,發生了太多事。現在,蘇揚知道自己必須要給李昂一個交代。
本以為會很難開口,真的說了,卻也不是那麼難。其實也沒有什麼新的觀點。當說的話,那晚在上海的小餐館裡已經說盡。如今她依然是那個決定。只是,當她告訴李昂,她決定跟隨祉明去往四川的時候,她沒有料到李昂會如此平靜。
她甚至都已經為李昂想好了詞:蘇揚,你瘋了嗎?跟他去四川?他已經結婚了,他是去和他妻子團聚。你這樣跟著算什麼?你還有沒有尊嚴?有沒有廉恥?就算你愛他愛得發瘋了,你不為女兒想想?你們將來的生活怎麼辦?就這樣一輩子不明不白地跟著他?還有他!他竟然同意你這麼做!真的愛你,叫他離婚!虧你們想得出來啊,三妻四妾。蘇揚,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如此低賤,如此不自愛,連起碼的自尊都不要了,虧你還是個母親。
她把對答的話也想好了:李昂,我承認我是愛他愛瘋了。今生今世,我只能屬於他。我的靈魂、我的身體,都只能屬於他。沒有他,我太孤獨了。我孤獨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他回來。婚姻,我早已不在乎。一切只怪姻緣錯落,我們緣分未到。但那又如何呢?我們得到的已經足夠多。沒錯,曾經我們做了決定,我們也分開了。但或許正是上蒼的憐憫,讓我們這麼快又再度相聚。我死過一次了,我要珍惜這重獲的生命,再也不違背自己的心。是的,我愛他愛得發瘋了。但我不會低賤,也不會沒有自尊。我們都會尊重世俗的道德與法律。我會帶著米多多在那裡生活,和他在同一座城市。我只想離他近一些,讓米多能經常見到爸爸。若他的生活里沒有我的位置,那我的生活里會給他留一個位置。我們不會對不起任何人。相信我,我與他之間,早已超越了世俗男女間的情慾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