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這是他們最後的晚餐。一切終於要結束了。蘇揚放下刀叉,轉頭望著窗外的路燈與霓虹,心中既是輕鬆,又是悵惘。
「我希望你和米多生活得幸福!」李昂拿起杯子,碰了碰蘇揚的杯子。
蘇揚轉過頭,看到李昂的笑臉。
「謝謝你!」她說著,拿起杯子。
他們一同舉杯盡飲。
此刻,我想像著你的世界。陽光在頭頂,清風在耳畔。青糙的氣味,糙莓的香甜。金色的麥田在風中猶如波浪。你仍然擁有這一切,多麼美妙的饋贈。從前的黑暗我都不記得了,難過的時候我也忘記了。我絲毫不懂,曾經是什麼讓我們那樣苦苦追索鬥爭。如今,它們全然不值一提。
現在,當我慢慢與世界告別,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那些質樸的美好。
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蘇揚慢慢睜開眼睛,只看到一片白色。
這是哪裡?天堂,還是地獄?為何沒有一絲聲音,只有這無盡的白色?
她試著動了一下,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而後她感到一隻手觸上了她的臉頰,她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到臉頰上的這隻手上。是男性的手,這手是如此熟悉、溫暖,仿佛一直在她身邊,從前世,到今生,從未離去。然後,她看到了他的臉,幾生幾世前,就深深烙刻在她心裡的,這張臉。
「祉明……」她叫他的名字。她嘴張開,聲音卻空空的。她的嗓子是啞的,她又掙扎了一下,身體的感覺漸漸回來,卻依舊感到自己輕飄飄的。這一切是如此奇異,這究竟是夢境,還是她已經死去?頭腦這樣沉重,軀體卻如此輕盈,甚至快要感覺不到了似的。她明明看到了他,卻不能發聲,不能動彈。然後,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她憶起那些相聚、那些離別、那些撫慰、那些傷害,都已是前世了。此刻,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他們沒有分開,他們團聚了。她感覺自己哭了起來,卻沒有眼淚流出。是不是真的已經在天堂了,再也不會分開了?她忽感周身一陣輕鬆,意識又離她而去。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蘇揚慢慢辨別出這是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白茫茫的牆壁、刺眼的日光燈、刺鼻的藥水和酒精味。醫院?
「米多!」她忽地失聲尖叫起來。
「蘇揚,蘇揚。」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她,那聲音很快到了她身邊,到了她面前。然後她看到了他,真的是他,祉明。這不是夢,也不是在天堂。他們都活生生的,在一起。
「米多沒事。沒事了,蘇揚,你先躺下。」祉明扶住她,「米多很好,就在外面,你放心。」
「怎麼回事??祉明。我們沒有分開嗎?你沒有去四川嗎?是我在做夢?還是我已經死了?我們怎麼會在醫院裡?」她問了那麼多問題,卻是等不及他回答,只管撲在他懷中,靠著他,哭泣起來。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米多跑進來,興奮地叫著:「媽媽,媽媽,你醒了……」小女孩一蹦一跳地撲到蘇揚床邊。
這一刻,蘇揚太幸福了。這世上她最愛的兩個人都在她身邊,圍著她,伴著她。他們一家三口終於又團圓了。蘇揚摟著米多,又是哭又是笑,一時也顧不上問究竟。
這時門口又走進來一個人。蘇揚抬起頭,看到了李昂。
蘇揚臉上的笑容和淚水都停住了,記憶開始慢慢清晰起來。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帶著米多,與李昂吃了最後的晚餐。然後李昂開車送她們回家,那之後的事情她就不記得了。也許發生了一起車禍,她被送到了醫院。可為什麼她絲毫不記得有那回事,不記得撞擊與疼痛?她努力地回憶,什麼都沒有。回憶的盡頭是上海濃稠的夜色,車在繁華的街道上徐徐而行,車內循環播放著小紅莓的《DyingintheSun》(《在陽光下死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祉明為何回來?蘇揚詢問的目光投在李昂臉上。李昂神情嚴峻,表情中沒有任何回答。蘇揚找不到答案,目光又投回到祉明臉上。祉明的目光里只有關切與安慰,似乎在說:別擔心,別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究竟怎麼了?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蘇揚來不及問出口。從外面進來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醫生大聲責怪怎麼讓病人坐起來了,又吩咐家屬先把孩子帶出去。醫生讓蘇揚躺倒,又查看連接到她身上的儀器。蘇揚驚恐地望著那個醫生。他一口北京話,白大褂前襟上赫然有一排紅色小字:北京市某某醫院。北京!她何時到了北京?祉明、米多、李昂,所有人,怎麼突然都到了北京?
蘇揚感到自身在時間與空間的陷落里失重。
她剛要問什麼,卻突然一下子聽不到聲音,也開不了口。眼前的景象又模糊了,她再度陷入昏睡。
蘇揚再次醒來的時候,臉上的氧氣罩沒有了,手背上的管子也拔掉了。她轉過頭,看到李昂坐在一旁,一手撐著頭,睡著了。
她看了看四周。沒錯,還是這間房間。可祉明在哪裡?還有米多?這裡真的是北京嗎?她覺得自己已經醒來又睡去多次,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她感到口渴難耐,嗓子疼痛,輕輕地咳了一聲。
李昂睜開眼睛,看到蘇揚醒了,伸手來握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額頭,「你燒退了。」他說,「要不要喝水?」他的聲音特別溫柔。
蘇揚點了點頭。李昂起身去拿水壺,蘇揚忽又拉住他,啞著嗓子問:「他們呢?」
李昂愣了一下,隨即說:「他帶米多去吃飯了,一會兒就回來。」
蘇揚渾身一松,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一切都是真實的。祉明真的回來了,回到她的身邊。那美好的相聚的一刻不是夢,是真的。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李昂倒了一杯溫開水,扶蘇揚坐起來喝。蘇揚喝了幾口,覺得不渴了便停下,看著李昂,問道:「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我們會在北京?他……又怎麼會來的?」
李昂沉吟了一下,說:「蘇揚,你先別問了。現在你需要休息。」他說著便要扶蘇揚躺下。
「不!你告訴我。」蘇揚抓住李昂的手,聲音很虛弱。
李昂看著蘇揚,有一種複雜的東西在他的眼睛裡。他頓了頓,放下手中的杯子,轉開了頭。
怎麼了?她驚疑地盯著他。她聽到他的呼吸慌亂起來,像在和什麼東西鬥爭著。然後他轉過來,看著她的眼睛,鄭重地說:「蘇揚,對不起。」
對不起?蘇揚恐懼地看著他,感到自己正在一點點接近那個謎團。
李昂在她身旁坐下,深呼吸一下,又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漸漸地,漸漸地,蘇揚就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她只是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瞪著他,耳邊嗡嗡作響。她從李昂口中得知點點滴滴的事件碎片。那些碎片與她自己的回憶、猜測、臆想逐漸拼接起來。她昏迷了三天三夜。這七十多個小時裡發生的事情,經由李昂的坦白和她自己的想像,一點一點填補了她記憶版圖中的空白。當一切終於呈現出來的時候,她了解到的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
蘇揚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重度昏迷。醫生在她的血液中檢測出足以致命的安定劑量。他們都以為她吞服過量安眠藥自殺。
西餐廳里的小伙子!蘇揚想起了他躲閃的眼神、顫抖的聲音、慌亂的手指。一切都有了解釋。李昂買通了他,早在他走進她家門之前,他就已做了這手準備。而後的一切,不過是順水推舟,是蘇揚自投羅網。
錢沒用嗎?小伙子需要做的只是往奶茶里加點藥粉,就這麼簡單。
蘇揚在車上昏睡過去。李昂靠著濃咖啡支撐著體力與精神,驅車一千多公里穿過漫漫長夜,把她從上海帶到了北京。
他以為自己在做一件崇高的事、正義的事,他以為他是她的拯救者。他施與恩慈、寬容與憐憫。他要保護她,他答應過她的母親,保護她,遠離那個人的傷害,保護她,這一生都不要再落入那個人所帶來的毀滅性的力量中去。然而他未曾料到,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依然沒有醒來。
他帶她去小餐館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正在發燒。還有,誰料到會停電?心虛的小伙子在黑暗中打翻了玻璃杯,不小心弄錯了劑量。
將到北京的時候,蘇揚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李昂直接把車開到了醫院。
醫生下了病危通知。
與此同時,蘇揚的手機響個不停。李昂拿起手機,來電顯示為鄭祉明。
祉明打來電話,只是想問候平安,看她是否帶米多安全到達北京。他在登上飛機前,隔著玻璃甬道望見她的臉。她在與他告別,他從她的表情中讀到了一種讓他不安的東西。
所以他打來電話,他需要確認,確認她和米多都安全,無論是身還是心。可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一天一夜過去了,他開始擔心。
第二天,電話終於接通,聽到的卻是李昂痛苦的聲音,「你來北京吧,越快越好,興許還能見她一面。」
祉明即刻乘飛機趕到北京。
蘇揚還在重度昏迷中。祉明望著躺在病床上的蘇揚,聽著李昂斷斷續續地講述事情經過。李昂痛苦並自責,他沒有撒謊,也不為自己開脫,只是真心悔恨。
祉明一言不發,目光落在蘇揚身上,久久都不移開。李昂說完事情,抬起頭來看著祉明。他的樣子和幾年前有了一些變化,反偷獵與逃亡生涯練就了他強健的體格,在非洲的流浪讓他身上多了一股原始的血性。李昂看著這個昔日的對手、情敵,這個充滿野性與力量的男人,他的樣子猶如一頭從遠古走來的獸。他顯然是憤怒的,他心愛的女人與孩子被置於這樣的險境,李昂相信他完全有理由憤怒到動手殺人。他看著他走過來,牆邊就有一隻半人高的氧氣瓶。他若就手抄起,猛地砸過來,瞬間就可以為他愛的女人報仇。儘管他只剩一條手臂,但這樣的攻擊對他來說並不困難,他相信他做得出。
李昂沒有想到躲閃。他站在原地,看著祉明走過來,目光是鎮定的,甚至帶有放棄的消極。就這樣吧,想要泄憤就來吧。我不畏懼死亡,至少我努力爭取過我想要的一切,至少我沒有丟下我愛的女人,一去三四年。誰比誰殘忍?是誰把她害成這樣的?
祉明並沒有拿起什麼氧氣瓶。他就那樣走過來,甚至都沒有看李昂一眼。他的目光完全定在蘇揚的身上。這一刻,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在聽李昂說了什麼。他要聽那些廢話做什麼?這一刻,他的眼裡只有她,他摯愛的女人。他根本沒有在想這件事是誰的錯,誰該為此負責,誰該償命,誰該去死。他純粹地,只想喚醒她,讓她活過來,讓她好起來,讓她睜開眼睛再看一看這世界,讓她再聽一聽他的聲音,讓她再抱一抱他們的孩子。他的心愿就這麼單純,他要做的事情就那麼簡單:拉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讓她醒來。可她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淚水漸漸充盈了他的眼眶。這一刻,李昂終於知道,眼前的這兩個人有多麼深愛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