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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她不要他再付出,她不要欠得更多。沒有祉明,她寧願獨自生活,就是這樣。

    傍晚,蘇揚感到自己又開始低燒。連日來的焦慮、忙碌、亢奮,還有傷感,讓她消耗極大。如今祉明離開,她又已作好決定不去北京,人似乎一下子垮下來,失去支撐。

    蘇揚知道自己該去躺下休息。她疲倦,缺乏睡眠,情緒低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歇下來。她知道一旦躺下,可能就再沒有力量起來。這一躺可能就病了,而她還需要照顧米多。

    有沒有他,一樣要把日子過好。

    天將黑的時候,有人按響了門鈴。蘇揚正在廚房煮雞蛋,聽到鈴聲,握著雞蛋的手停在半空。會是誰?祉明?他回來了?這是蘇揚此刻的第一反應。可她又很害怕,擔心那不是真的。

    門鈴又響了兩下,蘇揚仍是沒有動。

    米多一蹦一跳地跑過去,用稚嫩的嗓音隔著門問:「誰呀?」

    蘇揚轉頭望著門口。這是短短的一瞬,這短短的一瞬,承載了怎樣卑微而沉重的希望。她的思維、她的動作、她的呼吸,全都停在這一瞬間。她是用盡了全力,端著那希望。

    門外的人輕聲說了一句什麼,蘇揚離得較遠聽不真切。而米多似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按下把手,打開門迎接來者。

    看見進來的男子,蘇揚全然無法動彈。

    黑色風衣,清朗五官,沉著眼神,李昂儼然還是多年前的模樣。蘇揚手中的雞蛋碎裂在地上。

    她還未來得及迎上去說什麼,甚至還未來得及抹去驚訝的表情,李昂先微笑起來,又低頭對米多說:「米多,這幾天乖不乖啊?有沒有聽媽媽的話?」他撫摸著女孩的頭髮,將手中提著的蛋糕遞給她。

    米多接過蛋糕,靦腆一笑,說:「謝謝李叔叔。」

    小女孩似乎從兩位成人的情緒中感知到什麼,對李昂只是乖巧有禮,並未展露熱情。

    李昂走上前去擁抱蘇揚,同時把地上的碎雞蛋以及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生活盡收眼底。這裡哪有一絲準備出發的痕跡?他沒有表達不滿或者疑惑,只是說:「搬家不是小工程,想你三天時間也收拾不好,還要照顧小孩子,所以我過來幫你。」

    李昂又說:「我開車來的,昨晚出發,這會兒剛到。」他如此溫柔平靜,甚至沒有提到那天晚上的電話,也沒有問及祉明。

    蘇揚的心神都落在了黑暗谷底,一時無法言語,只輕輕掙脫李昂的懷抱,抬頭看他。他看起來極其疲勞,明顯消瘦,下巴上冒出的胡楂沒有及時剃掉,讓他看上去滄桑,並略微邋遢。他一向是會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妥帖的男人,是什麼讓他干出這樣瘋狂的事情?驅車一千多公里,連夜從北京趕到上海?

    他的面容還是沉著的,可這一貫的面具後面,是怎樣一顆焦灼不安的心?

    「先坐吧。」蘇揚說著,轉身取來水壺,為李昂泡了一杯熱茶。此時她內心正進行著激烈的鬥爭,該如何開口,何時開口,告訴李昂,她已決定再次背棄與他的約定。

    「你看起來很累。」李昂說,「其實也不急的,我請了幾天假,我們可以一起慢慢收拾。」

    「嗯。其實也沒有什麼需要收拾的。」蘇揚有口無心地敷衍著,心思卻全在別處。

    李昂看著她,像是早有預料她會這樣說,絲毫沒有驚訝,只是沉默。

    蘇揚取出那隻錦盒,放在李昂面前。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淚,再沒有一句解釋。

    而後她聽到李昂說:「我答應過你母親……」

    「不,不。」她搖頭,「與鄭祉明沒有關係。他已經結婚,去了四川。我和他早已結束,不會有未來,也不會再見面。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想留在上海,獨自撫養米多,請你原諒。」

    李昂聽完她的解釋,沒有說話。他低下頭,打開錦盒,看到戒指旁邊有一張字條,展開字條,上面只有幾個字----李昂,對不起。

    他看著那行字,沉默了片刻,而後輕嘆一聲,蓋上了盒子,把它放進風衣口袋。

    蘇揚看著他,略有驚訝。他竟然什麼都不再說,就接受了這結果。她見他坐下來,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著,眼睛看著前方某處的虛無。他看上去只是平靜,但蘇揚感到不安。

    李昂不緊不慢地喝完茶,放下杯子,朝蘇揚微微一笑。他站起來,像是打算告辭,想了想又說:「不如……一起吃頓飯?然後我就回去。」

    蘇揚猶豫著。他又說:「從北京到上海,長途跋涉,總不能連頓飯都不吃就回去吧?」他說著自嘲地一笑,像是自己在可憐自己,「就當是----最後的晚餐?」

    蘇揚心裡頓時酸澀起來。李昂這時看上去非常孤獨,非常可憐,於是她點了點頭。

    李昂說他知道附近有家西餐館不錯,要開車帶她們去。蘇揚本想說就在家樓下簡單吃點,但李昂已經拉開了車門,「開車幾分鐘就到了。」

    蘇揚抱著米多上車,她發現李昂並沒有開原先那輛A8,而是開了一輛黑色的SUV。上車之後,她又看到后座上已安置了一個兒童安全座椅,米多坐進去非常舒適安全。蘇揚心裡又湧起一陣愧疚,李昂已做好準備將她和米多納入自己的生活,她卻還是不甘願。

    西餐館是一家情調小店,風格復古,布置精巧。此時還未到吃飯時間,一個顧客都沒有。也沒有服務員,只有吧檯後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計招呼他們。

    坐下後,李昂很快點了食物,海鮮飯、牛排和義大利粉,又問蘇揚要喝點什麼。蘇揚說不喝了。李昂卻自作主張地為她要了一杯抹茶牛奶,自己則點了一杯黑濃咖啡。

    「你愛抹茶味道的東西,我不會忘記的。」李昂合上了餐牌,朝蘇揚笑了一笑。

    小夥計在吧檯後忙碌。旁邊,一台舊式唱機正放著一張黑膠唱片,是慢悠悠的外國爵士樂。

    蘇揚和李昂面對面坐著,一時相對無言。一周前,他們在博鰲海灘訂下婚約。可現在,一切都變了。經歷了與祉明的重逢,蘇揚心緒大變。儘管祉明已經再次離開,蘇揚卻再不想要任何替代者抑或療傷者。她寧願獨自消化過去的一切。

    兩人靜默片刻。李昂輕嘆一聲,說:「蘇揚,或者,你再考慮一下。我請求你,用十分鐘,好好地考慮一下去北京的可能性。」

    蘇揚欲說什麼,李昂卻道:「別急著回答。用足十分鐘,好好想。如果你考慮之後依然決定留在上海,我不會勉強。」

    十分鐘?她連一分鐘都不需要,心中的決定早已有了。她轉開臉看向別處,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老唱片夾雜著輕微的噪音緩緩唱著一首情歌。

    毫無疑問,李昂會是個好父親。他會給米多豐富的物質、體貼的關愛,甚至比繼父給她的更多。米多或許會有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但那之後,她會有更多的迷茫和困惑,會經歷與她母親一模一樣的痛苦。

    然後蘇揚想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蘇揚若沒有經歷家庭的變故,假如她一直是個貧窮家庭里的女孩。也許她能毫無顧忌、毫無阻力地跟隨祉明孤帆遠航,走遍天涯海角,一起窮,一起苦,一起救贖這世界的各種罪,看這世界的各種美,然後一起死。

    思緒戛然而止。隨著一聲輕響,音樂停了,燈光滅了。米多發出一聲尖叫。

    一片黑暗中,吧檯那邊傳出玻璃器皿打翻的聲音,還有小夥計顫抖的嗓嗓音,「停電,停電。沒事,沒事。」

    蘇揚摟著米多,李昂坐在對面小聲安慰,只是普通的跳閘停電。

    一分鐘後,店堂內的燈重新亮起。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從後堂走來,對他們致歉。

    「沒有關係,可以理解。」李昂給出一個善解人意的笑。

    經理離開了。蘇揚卻發現李昂臉色蒼白。

    「米多沒嚇著吧?」李昂摸摸米多的頭頂。

    米多抿抿嘴,李昂笑了笑,但蘇揚卻看出李昂在為什麼事情不安。

    他們一直沉默著,似乎停電把一切都攪亂了。每個人都心神不寧,一時也都恍惚了:怎麼會一起坐在這裡,坐在這裡又是要商量什麼?直到廚房把食物送來,各色香味開始瀰漫,氣氛才漸漸恢復正常。

    李昂看著蘇揚,續上先前的話題,問道:「現在,你考慮好了嗎?」

    考慮好了嗎?考慮什麼?蘇揚怔了一怔,隨即回過神來。她對著李昂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未及開口,又聽李昂道:「鄭祉明,他是你的夢想,也許是從少女時代就開始的夢想,放下是不容易的。但你想過嗎,這個夢想折磨你太久,已成夢魘。你渴望得到完美與堅貞的愛情,但這愛情或許只是幻象,它已成為你的重負。」

    他又說:「你應該放下他,放下他,不僅僅是放他走。徹底地放下,就是讓自己開始新的生活。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當作祭物一樣獻給你所謂的愛情。」

    蘇揚看著他。他說的這些難道她不明白?這些有什麼難懂?她只是拗不過自己的心啊。

    他對她,永遠只能理解到這個層面。他對她的好,也永遠只能到達這個程度。她不是沒有感恩,只是這一切過於沉重,既不公平,也扯不清。她無心無力,只想脫身。

    她還是那樣看著他,沒有說話,答案已經寫在她的臉上。

    他們就那樣無言相望了片刻。李昂像是終於灰了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想說的都已說完。現在,吃飯吧。」他拿起刀叉,對著蘇揚笑了笑。

    他們沉默地吃著食物。店堂里很安靜,只有叉勺碰觸碗盤的聲音,連音樂都沒有了。電力恢復之後,那個夥計忘記重新打開唱機。

    蘇揚的目光在唱機上落了幾次。李昂問道:「你喜歡這種唱機嗎?」

    蘇揚說:「以前家裡有過一個。」

    李昂說:「我們家也有一個,是老古董了。」

    蘇揚隨意地笑笑,沒有說話。

    又是一陣沉默,李昂對著小夥計抬一抬手,催他們上飲料。

    「馬上來,馬上來!」小夥計慌裡慌張地應著,他在吧檯後面忙得一塌糊塗。

    蘇揚看著那夥計,總覺得他有點怪。

    「還想聽音樂嗎?」李昂問道,未等蘇揚回答,他已起身,走到吧檯邊的唱機前,重新按下了播放鍵。

    似乎是換了一首曲子,旋律變得若隱若現,很悠揚很婉轉。這樣的音樂能夠安撫人心。於是這一刻,一切又恢復成溫暖平和的樣子,好像時光開始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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