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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天光漸漸散去,黃浦江的閃閃波光黯淡下去,倒映出城市星星點點的霓虹。天邊最後一抹金紅色的雲慢慢被夜染成灰色。這一刻如此之美,這是他們在一起看的最後的晚霞。
天全黑了,終於還是沒有時間再去其他地方。
他們帶米多在比薩店吃晚飯。第二天,他們就要各自奔赴不同的生活。
在這短暫的最後的相聚中,她忽然提出,十年後的這一天,十月九日,在中學對面的奧加咖啡館見面。他愣了一愣,然後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米多也會來。」她說,「十年後,我們的家庭會再度相聚。」
聽到「家庭」二字,他微微一怔,眼中隱現一抹淚光。但他仍微笑著,說:「到時候米多十四歲,正值青春期,正是叛逆少女,一定不肯參加。」
她說:「也是的,想想我們十四歲的時候。」
兩人同時笑起來,笑容都是苦澀而惆悵的,而後他們又一起靜下來。然後蘇揚轉開臉,看著窗外。她不想讓祉明和米多看到她眼眶中忽然湧現的淚水。
祉明伸手過去,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他說:「別難過,這不是再見,我們一定會再度相聚。」
離別前的夜晚,一起收拾行裝 杳無音訊
蘇揚是要去北京結婚的,照理該帶上幾件像樣的衣服,可她卻全無心思。她打開衣櫃,手指掠過一排排衣服,思維是一片空白。這裡的所有都將屬於回憶,它們在將來的生活中只會刺痛她。既要告別過去重新開始,還是什麼都不帶的好,也免得再傷心。她合上了衣櫃的門。
她去看祉明,卻見他立於鞋櫃前,盯著最上層的一排小鞋子出神。蘇揚走過去,一一指著告訴他:「這是米多的第一雙鞋子,七個月的時候買的,那時她剛剛會站;這是第二雙鞋子,十個月時穿的,正在學步;這雙再大一點的,是一周歲時穿的,那時她已學會自己走,她穿這雙鞋可摔過不少跤。」她說著笑了一下,「這雙,十八個月時穿的,那時已經會跑了;這雙,兩周歲的時候穿的;這雙,三周歲時的生日禮物……」她說著說著,兀自傷感起來。停了一停,又說:「她從小到現在,所有的鞋子,我都沒有丟掉。那時你杳無音訊,我曾想,若有一天再見到你,我會把這些鞋子的故事一一告訴你。當時我想,只要能有這麼一天,你能來看看我們,知道米多是怎樣長大的,我便知足了。」她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流下眼淚,「可誰知,真的有了這樣一天,我還是不知足。」
他見她垂淚,也是難過,輕輕擁抱她。他們就那樣沉默著,一同消化這份帶著美好的傷感。她見他目光仍在小鞋子間流連,想說「給你拿走一雙作紀念吧」,又忽覺這樣的話太不吉利,好似他與米多將來不會再見一樣,當即收起念頭。
時近午夜,她只是簡單收拾了一個箱子,所帶的東西其實也都可有可無。對蘇揚來說,一切都成了敷衍。對未來的生活,對日常的瑣事,都是敷衍。炙熱的感情已快將她消耗殆盡。
再次並肩躺到這張床上,他們都對這額外的一夜相聚心懷感恩,依然沒有做愛。他內心對婚姻有所尊重,她亦不想犯罪。何況,從今往後,漫長餘生,他們都將躺在別人的枕邊,她不願在這樣的悲傷中偷歡,想必他也是。她只想擁抱他,用力記住他的皮膚,他的溫度,他的肢體,他的目光,他的聲音,他的氣息。
天亮之後,屬於他們的時光就結束了。
但她記得他說過:這不是再見,我們一定會再度相聚。
同一座機場,同樣的離別,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天。
他們一起去買機票,祉明飛成都,蘇揚帶米多飛北京。祉明堅持送她們先走,買了晚兩小時的機票。蘇揚變了主意,又去改簽,改到祉明的航班後面。這一次,她想讓他先走。
在潛意識裡,在內心深處,蘇揚仍然懷有那隱秘的希望,希望在最後一分鐘,祉明會改變主意,留下來做一個父親和丈夫。她的意識並不承認這種渴望,但她不願做先走的那個,她期待他的選擇。離開她們,或者留下來,只要是他的選擇,她便從此甘心。
但同時,她又清楚地知道,即便他選擇留下來,她也不會同意。她太愛他,勝過愛她自己。他已經有了法律上的妻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事業上的目標和方向,她怎能拖累了他,讓他留在自己身邊,平平庸庸地過日子?她如何忍心看他為難,看他痛苦?又如何忍心讓他推翻已經建立的家庭,背負罪人的罵名?
不,不,這不是他最好的選擇。他應該屬於他的妻子,歸屬他熱愛的生活與天地。
而她所嚮往的日子,他們已經擁有過----那記憶中永恆的一天。這還不夠嗎?她問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貪戀與不甘,收起你的愁容與淚水。愛是奉獻,不計較得失。愛是顧念對方的需要,愛是忍耐,愛是恩慈,愛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處。
你所嚮往的日子他已經給過你,你可用餘生回味珍藏。這還不夠嗎?
她無聲地糾結,彷徨,並傷感,承受著巨大的失望。
在祉明的航班登機口,他們無言地坐著,等待著。這樣的沉默,飽含著壓抑。
祉明的內心也在掙扎,一邊是他的妻子與現實生活,另一邊是他少年時的朦朧渴望;一邊是他與之結盟的生活伴侶,另一邊是他摯愛的女人與孩子。
今天,此刻,就要選擇。一旦選擇,就是一生。
離開,還是留下?這是個沉痛的問題,也是一個已無迴旋餘地的問題。
他抬頭看她,她的眼中沒有淚水,他卻看到了比淚水更悲傷的東西。那雙眼睛,流露出無限的眷戀和極深的痛苦,那痛苦中飽含至愛。
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說:留下來。我如此愛你,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別無他求。
可她的唇角卻微微上揚,維持著一個淡而苦澀的微笑。昨日,她也是這樣微笑著,對他說:「你去吧。既已作出選擇,就好好對待安欣。我們都已有各自的生活,這是命運給我們的安排。順從吧,接受吧,這人世間的契約與規則值得尊重。我們都已長大,不能再任性。」
飛機已經到達,廣播開始通知乘客登機。
他們站起來,他再次擁抱她,親吻她的臉頰,「保重,照顧好自己和孩子。」他對她說,試圖保持鎮靜並裝作若無其事。這些蒼白無力的話,他不得不說。
「要聽媽媽的話,做個好孩子。」他彎下腰,撫摸米多頭頂柔軟的髮絲。女孩仰起臉望著他,漆黑的大眼睛無辜而可憐。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此時,女孩若撲進他懷中哭著喊「爸爸不要走」,他一定即刻崩潰。但米多只是抿緊嘴唇,怯怯地點頭。
他心中失落傷感,眷戀不舍,但依然轉身離去。她目送他進入甬道,望著他堅定的步伐,慢慢微笑。昨夜,他以為她沒有發現,他偷偷將鑽石項鍊放進了米多的玩具盒,又將玩具盒放進了她的行李箱。而就在剛才,在他擁抱她、親吻她的時候,她又已將項鍊悄悄放回了他外套的口袋裡。
她不需要一顆鑽石來替代他的愛。
他已經穿過了整條甬道,卻在登機前一刻,停下腳步,回頭望她,他的目光在猶豫。
她凝望著他,臉上的微笑依然不變。隔著甬道的玻璃牆,她無聲地告訴他:「去吧,去吧,別再留戀。屬於我們的時間已經結束,這是命運給我們的結局,順從吧。」
他定定地望著她,無法言語。他內心震顫,卻無法表達。乘客們陸續上了飛機,僅剩他一人。乘務員催促他進入機艙就座。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淚光一現,但那只是一瞬間。
再一次,他鄭重地看向她們,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後無聲地說了再見,轉身走進機艙。
他的背影消失在艙門後面。她閉上眼睛,淚水終於流下。
艙門閉合,機身與連接登機口的甬道慢慢脫開。這決然的脫離猶如她內心某種碎裂,無聲卻殘酷。
她在候機廳的金屬椅子上坐下,望著飛機開始緩慢移動。
機場是一個熱鬧嘈雜的場所。各色人等,來來往往,帶著世間最為瑣碎的感情與生活。而她,被遺棄在一座孤島。只有他在的時候,這裡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們可以自給自足,天長地遠。如今他離去,帶走一切。這裡除了貧瘠,便是荒涼;除了寂寞,便是死亡。
她要如何忍受體內如烈焰灼燒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
飛機已經駛向跑道,將要起飛。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淚,再次試圖微笑。為什麼還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經走了,她不需要再偽裝。這裡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都是與她沒有關聯的人。她無須笑給他們看,也無須騙他們。她只覺得自己被那巨大的無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
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個母親,肩負責任。她已經長大,不可以任性。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這樣無聲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
她低下頭,在她手中,是兩張登機牌,她和米多的。上面顯示的航班,是從上海飛往北京,一小時後開始登機。這是她手中僅剩的東西,它們將帶她和米多離開孤島,去往喧譁熱鬧並繁瑣溫馨的人世。這兩張登機牌,將帶她們通往那安全的陸地,讓她們成為這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不,登機牌可以帶她們離開,可以承載她們,卻無法承載那沉重的傷痛與絕望。她內心的悲哀陡然洶湧,繼而轉為憤怒。她的克制在瞬間瓦解,她快要被這嘈雜的人群窒息,卻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體內某種強大的力量像要衝破她的胸膛般,讓她無法存活。
於是,她將手中的登機牌撕成碎片。
那股力量終於得以宣洩。
像是突然獲得了赦免,她再次微笑了,鬆開手,碎片散落在地。
她拒絕向命運低頭。她不需要另一個男人來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個男人來做父親。
從現在起,她就帶著米多留在上海。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知不知道,她就在這裡,守著他們共同的記憶,守著他們已被埋葬的愛情。
遠處,轟鳴聲起,飛機離開跑道,沖向天空。
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結婚了,她的決定就是這麼突然,或許這決定早已潛伏在她心裡。無論他怎樣殷勤,怎樣願意擔當,她的心仍是不願意。
經過與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離去,她已經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並不能減輕痛苦,只會增加痛苦,那樣對李昂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