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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開飯前,祉明說他出去抽一根煙。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了一個新的燈泡。他搬來椅子,換下門廊處壞掉掉的燈泡,屋子裡一下子變得明亮而溫暖。

    她心中默默感動。他不過在這個家停留一天,也要做好一個父親與丈夫該做的事情。而她,很快要帶著米多遠赴京城,這裡將不再是家。

    此種情況下,這個屋子是否還需要更換一個新的燈泡?

    他沒有問她的意思,直接去買了燈泡,做了這件事情。雖然只有一天,也要好好地過。她懂得他的心思,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晚餐很豐盛。羅宋湯是用牛肉、土豆、番茄與捲心菜熬成的,酸酸甜甜的湯汁,稠而不膩。千島醬拌蔬菜沙拉,龍利魚上配著檸檬。這是他第一次吃到她親手做的飯。她會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只是他錯過了這份情緣。然而,有這一刻,他已知足。

    開了一瓶SilverMaple。蘇揚舉杯說:「慶祝我們一家三口團聚。」米多也舉起杯中的果汁,有模有樣地說:「乾杯!」祉明微微笑著,與蘇揚碰杯,心裡卻難過。蘇揚一直微笑,飲盡杯中酒,然後給祉明與米多盛湯,夾菜。過了一會兒她又去廚房,製作甜品,將調好的奶蛋布丁放到爐子上蒸。祉明看著她忙碌並快樂的樣子,知道她不過是在逃避。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們在逃避那個最後的問題,偷得一刻是一刻。他們也都清楚,彼此心裡都有了決定。現在的這場戲,不過是自己演給自己看。只是他們都太入戲,忘記了現實。

    米多吃飽了,離了飯桌,取了蠟筆和紙在一旁畫圖玩。

    蘇揚不勝酒力,喝下小半瓶紅酒已然微醺,臉頰潮紅,話語漸多。她說:「祉明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愛上你的嗎?記得高一軍訓嗎?記得我打翻的那盆湯嗎?那盆湯真燙啊,滾開的油。幸虧你及時救了我,拿冰敷上。你看看我的腿,一點疤痕也沒留下。」她說著笑起來,「你知道我好好地端著湯盆,怎麼會打翻嗎?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們一同值日。我們一起去打飯,你就走在我後面。天知道,我是多麼緊張。你知道我們怎麼會一同值日的?班主任讓我排值日表,我有意把你和我排在一起。相信嗎,我是故意的,我是有預謀的,我早就愛上你了,祉明,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了。」

    她又說:「你知道嗎,大一那年,我是為了氣你,才與李昂在一起的。可是你一點兒也不氣啊。當初是我太軟弱了。祉明,是我沒有理解你,是我太自私。」

    她輕輕發笑,抬手擋住眼睛,淚水依然湧出。她就這樣笑著,哭著,時而沉默,時而表達,卻知道一切的表達都是陡然。

    米多天真活潑,還未懂得成人處境的無奈與殘酷。她只是很高興,丟下筆,舉起畫作給蘇揚和祉明看。簡單的蠟筆畫,勾勒出一男一女,都咧開嘴笑著。畫面線條簡單,色彩單調,充滿純真稚氣,卻是一種最真摯的表達。米多笑著說:「這是爸爸和媽媽。」

    蘇揚拭去淚,接過畫作,靜靜端詳。而後她再次忍不住流淚,於是匆忙起身,走進衛生間,關上門。輕聲的抽泣隔著門傳出來,很快被水龍頭傳出的嘩嘩水聲所覆蓋。

    門廊處的柜子上,蘇揚的手機振動起來,祉明沒有去拿。

    米多爬上椅子,拿起手機,按了接聽鍵。

    「喂,你好。蘇揚現在不方便聽電話,我是米多。」小女孩模仿大人的語氣,一本正經地對著電話說。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米多答道:「媽媽在衛生間,她好像哭了。」

    「米多畫了一張畫,媽媽就哭了。」

    「米多現在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沒有哭。」

    蘇揚這時從衛生間出來,從米多手中拿過手機,卻不小心按到了掛斷鍵。手機屏幕上,李昂的名字呈現灰色。

    「是他?」祉明問,蘇揚點頭。

    「對不起,我應該阻止米多接電話的。」祉明說。

    蘇揚苦澀一笑,說:「沒關係。」

    「你給他撥回去吧。」祉明說。

    蘇揚盯著手機呆了一刻,而後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將手機放回柜子上。

    手機再沒有響起。

    晚上,蘇揚捧著童話書給米多講睡前故事。這天講的是《海的女兒》,善良的美人魚愛上了陸地上英俊的王子,為了追求愛情,她不惜忍受巨大的痛苦,脫去魚尾,換來雙腿。但最後王子卻和人間的女子結了婚。巫婆告訴美人魚,只要殺死王子,並使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就可變回人魚,回到大海,重獲自由幸福的生活。可她卻為了王子的幸福,自己投入海中,化為泡沫。

    如往常一樣,故事還未讀完,米多就已睡著。可是這天,蘇揚卻捧著書本一直讀下去。讀著讀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當她讀到最後,人魚姑娘在王子的新婚之夜投入大海,化作泡沫時,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淚水靜靜地流淌下來。她已然不是在為女兒朗讀,而是為她自己。

    祉明一直安靜地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聽著蘇揚朗讀,看著米多入睡。這時他站起身,走過來,輕輕將書本從蘇揚手中抽出,然後擁她入懷。她在他懷中,悄無聲息地流淚。

    這天夜裡,他們一起躺在窄小的單人床上,僅是相擁而眠。

    她不願做不應做的事,他亦是。而僅僅是和衣躺著,兩人都覺得滿足。他們這樣平和、自然,仿佛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

    窗簾微啟,一束月光照進來,屋內陳設顯現隱隱輪廓。一切都那麼靜,皓月清涼,帶著微小的缺口,照耀著這一刻的團聚。

    一切當說的都已說盡,一切能給的都已付出,聚散已有定數。這一刻,他們只是牽著彼此的手,細細地回憶過往。

    許久的靜默之後,她在他耳畔輕聲說:「明天一早去買機票吧,你該去找安欣了。」

    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卻輕聲問道:「想不想去人民廣場?我已有近十年沒有去過那裡。我們應該帶米多去一次,去看和平鴿。」

    她說:「人民廣場已經沒有和平鴿了。」

    他說:「那我們就帶米多去看音樂噴泉。」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說:「記憶中,人民廣場是這座城市最美好、最溫暖的地方。」

    她說:「可是,任何美好的事物,最終都會消失,留戀或者遺憾都沒有用。」

    他輕嘆一聲,攬住她的肩,停了一停,又說:「你登上過東方明珠嗎?」

    她笑,說:「沒有。你呢?」

    他說:「我也沒有。」

    兩人同時笑起來。兩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卻都沒有去過這標誌性的景點。

    他說:「我們該帶米多去一次。」

    她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又說:「我們還應該帶她去我們的中學看看,那是我們認識的地方。」

    她說:「是,還有學校對面的奧加咖啡館,你在那裡向我求婚了。」

    他們又一同笑起來,隨後又一同安靜下來。他們有那麼多事情想要一起做,有那麼多地方想要帶女兒去。一輩子要做的事情,放在一天裡,又怎麼能夠做完?

    蘇揚困極入睡,又在警覺中醒來。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時光流轉了多久,伸手去尋身邊的人,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臉,觸到滾熱的淚水。

    他竟在黑暗中獨自醒著。他在做什麼?那麼靜。他在聽著她的心跳,感受著她的呼吸,想像著她的夢境?想像著他們就這樣度過一生?是的,他不願閉上眼睛入睡,不願睜開眼睛的時候,現實如洪水湧來,吞沒他們。一整夜,他就在黑暗中無聲流淚,灼熱洶湧的淚水在他臉上奔流,流得那麼湍急,又那麼安靜。

    她將手掌覆在他的臉頰上,用拇指拭去他的淚水。他握住她的手,輕輕發出一聲長嘆,胸膛深深地起伏。她將臉貼近他的身體,沒有說話。

    他們就這樣沉默地醒著,直至黎明的微光讓房間裡的黑暗漸漸褪去。

    這是入秋後最為舒慡的一天。風微涼,日微暖,氣溫適宜。

    蘇揚給米多穿上最漂亮的紅裙子與黑皮鞋,她和祉明要帶她去人民廣場。

    雖只是普通的出遊,卻是他們的大日子。他們都知道,這一天,將會在記憶中永恆。

    人們總在追求永恆,而永恆不過在瞬間。

    就如這天中午,他們坐在噴泉旁的石階上,等候著。當第一波水柱從地面噴出,米多揮舞起小手,歡快地尖叫。他沒有帶相機,但他會永遠記得這個畫面,記得晶瑩透亮的水柱騰空而起的樣子,記得女兒無憂無慮的甜美笑臉,記得蘇揚臉上淡淡的喜悅與哀愁,記得廣場上的音樂,空中飛舞的落葉,博物館前排隊的學生,嬉鬧的小朋友,長椅上一對一對的情侶,市政大樓前來來往往的車輛,還有空氣中陽光與青糙的味道。

    這一天的溫度、色彩、聲音、氣味,以及一切的質感,會經得住歲月一再地洗刷,始終印刻在他們的腦海中,甚至死亡也無法奪走靈魂對珍貴記憶的收藏。

    下午,他們坐輪渡去浦東,帶米多登上東方明珠電視塔。雖不是節假日,電視塔內卻也很擁擠,匯聚中外遊客。而他們看上去不過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平凡而幸福。

    米多很快樂,祉明抱著她,俯瞰整座城市。蘇揚看著他們,夕陽將他們的臉映成了金色。她想,最好的生活也就是這樣吧,簡簡單單的幸福,一個溫暖的小窩。但她也清楚地知道,這樣一個小窩的生活,與祉明的夢想差得太遠,與他嚮往的大生活也差得太遠。她不該剝奪他渴望的,她也不該將她渴望的強加在他身上。他們都是自由的,所以他們也都是不自由的。

    一顆心在愛著,它便是不自由的。一顆心的自由,無人可以奪走,也無人可以給予,它全在你自己。而自己和自己交戰,永遠沒有結果。

    所以,只要記住這一刻,就夠了,她想。時間本就是相對的,相對於漫長的一生,一天是短暫的。可對於記憶,一天亦可以是永恆的。她只希望記憶中有這樣的一天,讓她與他還有他們的孩子有過一天這樣的家庭生活,便不再有遺憾。

    太陽終於漸漸落下去。

    回去的渡輪上,她說:「明天去買機票吧。」不該繼續拖拉下去,祉明應該儘快回到他妻子身邊,他們才剛剛結婚。

    他輕嘆一聲,說:「你該給李昂打個電話,解釋一下。」

    她笑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明天一起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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