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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他用左手重新拿起那把刀,側轉過來,開始一點一點切斷自己的右臂。
蘇揚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一邊垂淚,一邊撫摸著那早已結疤的傷口,問他:「痛不痛?」
如何會不痛?他至死都忘不了那令人絕望的痛,他要捨棄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至為重要的一部分。但為了活命,他必須做這樣的捨棄。切斷手臂的時候,痛得幾近休克,甚至在一段時間內完全失去意識。他曾多次停下來無法繼續。最後是憑著頑強的求生意志與極大的忍受力,才得以做完這件殘酷到極致的事情。
此時,他不想對蘇揚詳述那些痛苦的細節。這所有的苦楚都已過去,他寧願忘記。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當時是有些痛的,不過現在已經好了,一點都不痛了。」
蘇揚看著祉明的殘臂,傷心不已。她只覺得寧可自己斷掉一條手臂,換得上蒼還給祉明他的手臂。他曾經那麼熱愛運動,他會踢足球、打籃球、打網球、打冰球。他會彈吉他,他還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他渾身充滿了激情與活力,可這一切美好的事情他再也不能做了。他沒有了右手,那麼多事情他都不能再做了。曾經那麼多女孩喜歡他,愛他,愛他漂亮的字,愛他在運動場上英姿颯慡的樣子。可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看著她垂淚的樣子,輕輕撫摸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可是他的眼眶也濕潤了。他悲傷的樣子讓他還原成一個男孩。是的,一個男孩。在他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他還是個男孩,有著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理想,內心有股野火,熱愛闖蕩,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四年了,他在非洲挖鑽石,和那些亦正亦邪的僱傭軍混在一起,和那些殘忍的偷獵者玩捉迷藏。他驕傲地做著這一切,滿腔熱情地為野生動物而戰,自以為在抗擊人類貪婪掠奪的野蠻狂潮,滿腦子光榮、夢想、犧牲、奉獻這樣的字眼,把挽救非洲象當成自己的幸福,卻不知在地球的另一端還有他的女人和孩子無依無靠。直至他為了非洲象失去了一條手臂,仍無絲毫悔意。
「你看看你,你再也不能打球,不能彈吉他,也不能寫字字了。你那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值得嗎?」她一邊流淚一邊說,幾乎泣不成聲。
他說:「原諒我。那時我以為,世俗世界已經不再有我留戀的人和事。我只有通過其他的途徑去燃燒生命,去證明自己的意義。我付出了代價,但我也得到了很多。身體的殘缺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只能接受。但我會積極調節,至少我還有左手,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看著他,無言以對,卻有一點懂他了。
「公司的人對外宣稱我已經離職。他們一直找不到我,也開始懷疑我是否已死。半年前,我通過當地的動物保護組織聯繫到一個動物保護分會在中國的負責人,就是在婚禮上講話的王先生。也是在那時,我遇見了安欣。她當時正在非洲拍攝野生動物照片,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幫助,或許我會一輩子留在非洲。」
「安欣,就是當年在司馬台遇見的那個女孩。」她說。
他點頭,說:「的確很巧。我們都沒有想到會在非洲重逢。當年她立志考京大生命科學院,後來失敗。但她依然成了動物學者,並為一本雜誌做攝影。」
安欣是個執著而勇敢的女子,蘇揚想。任何事情,她都是說到做到。她夢想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她做到了。她還說要嫁給祉明,大家都當玩笑,結果她也做到了。
誰能說命運只是偶然?分別多年,安欣對祉明的仰慕沒有減少。而祉明感情失落,在野外掙扎求生多年。他們恰好在對的時間重逢,彼此都需要一個伴侶。在工作及所熱愛的事物上又有共通,她正要回國開始新的項目,他亦鳥倦知返。攜手歸來,締結婚姻,建立生活,正是水到渠成,毫無勉強,彼此都甘願。
婚姻神聖而不可侵犯。蘇揚知道,緣深緣淺都已落定。再是相愛,也終究無法推翻由法律、道德及良心構築的堡壘。她亦知道,自己給不了祉明所嚮往的生活。
昨夜,婚禮結束後,祉明與安欣有過一次長談。彼此都是成熟敏銳的人,婚禮上的蘇揚和米多,他們都在第一時間就已注意到。兩人內心已是波瀾起伏,臉上卻都不露聲色。直到婚禮結束,送走所有賓客,安欣才抑制不住地落淚。她並不責難祉明,只是請求知道他過去所有的歷史。他便如實相告,沒有隱瞞。
安欣與祉明早已約定,婚後一同去西部遊歷。她要去一些自然保護區做調研,並拍攝照片,祉明願意隨她前往。這是他們對婚後生活的安排。
昨夜,當祉明說完他與蘇揚的故事,安欣作出決定,獨自先行離開,把時間與空間留給祉明。她乘坐一早的航班飛往成都,動身前留下一句話:我會在那裡等你,一直等下去。
她給他時間,無論那是多久。如果他需要一天,她就等他一天。如果他需要一個月,她就等他一個月。如果他需要一年,她就等他一年。如果他需要一輩子,她就等他一輩子。
蘇揚看著祉明的痛苦與克制,微笑起來,說:「你不用告訴我什麼,我已替我們做了打算。」
她說:「你既然已同安欣結為夫妻,就應待在她身邊,好好待她。」無論怎樣貪戀不舍,口是心非,她的微笑是無破綻的。
「安欣或許給你自由,讓你選擇,但你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她說。
祉明沉默地看著蘇揚。他的眼神既像深淵又像大海。誰說人生而自由?枷鎖無處不在。
他的眼中充滿了不舍、留戀、珍愛,還有深深的惘然、不能回頭的遺憾、不可放縱的悲哀,所有這些全都化為眼中默默燃燒、默默熄滅的靜火,慢慢地成為灰燼。
他說:「蘇揚,對不起。」
她內心淒楚,卻仍微笑,說:「沒有對不起,我們只能服輸,我們沒有辦法。」
她又說:「你與她結婚已成事實,這是不可改變的。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我們無法逃避。」她笑著說出這些,內心的反叛卻在奔騰。無法逃避,那就跳出這世界的規則。沙漠、叢林、小島,任何一個可以擺脫這世俗枷鎖的地方,都可以容納他們的團聚。這是她一直以來夢想的一次逃亡,帶著她愛的人,只要能活下來,他們不需要身份,甚至不需要現金和證件,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
這一刻,她真心實意,願意拋下一切,跟隨他,去遠方。哪怕山高水長,前路渺茫。但是她說:「我們都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這世俗的契約值得尊重,婚姻不應被侵犯。去找安欣吧,你會是一個好丈夫。」
日頭偏西,他們一同去幼兒園接米多。
他們看起來很自然,在外人眼裡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來接放學回家的幼兒。
秋風微起,枯黃的梧桐葉零星飄落,似乎不願離開它們曾經棲息的枝頭,搖搖擺擺地飄向地面,落在蘇揚與祉明的腳邊,隨風翻卷,充滿留戀。
在這秋風落葉中,他們並肩而立。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沒有身體接觸,也沒有說話。
祉明望著幼兒園糙坪內的兒童滑梯和七彩玩具,想像著米多玩耍的樣子。這的確是他生活以外的東西,離他無限遙遠的事情,但米多卻是他的親生骨肉。他因此而感動,並且愧疚。
等他回過神來,看向蘇揚,發現她正在看他。四目相對,彼此都是欲言又止。他讓她先說。她猶豫了一下,說道:「一直想告訴你,我與李昂已經訂婚。」
他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說:「很好,這很好,祝福你們。」他試圖微笑。
她也隨意地一笑,說:「就是上周的事情,我也不知為什麼會這麼巧,為什麼總是這 樣……」她突然哽咽,難以繼續。
「蘇揚,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麼多年了,他還有這份心。我相信他會……」他說到這裡停住,似乎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但很快又說:「我希望你能夠幸福,蘇揚。你需要得到好一些的生活,你應該快樂一些。」
她抬起頭看他,說:「他並不知道我來參加你的婚禮。當時我答應他,三天後去北京。事實上,今天是第三天。若要信守承諾,我現在應該在機場。」
「對不起,蘇揚。對不起……」
「要是你能夠早些回來,要是你還沒有結婚……或許……」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一直忍著沒有哭,卻在此刻突然崩潰,淚如泉湧。
他將她擁入懷中,輕撫她的脊背。她將臉埋在他胸前,肩膀不住地顫抖。
過了一會兒,她停止了哭泣。她抬起頭看他,輕輕拭去眼淚。她試圖微笑,說:「或許……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對嗎?」她苦澀地笑著,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放學鈴響了。孩子們跑出教室,家長們紛紛舉目尋找自己的孩子。
米多遠遠看見蘇揚,喊著媽媽就跑了過來。但她突然看見了祉明,停下了腳步,愣在原地。蘇揚輕輕喚她,她才慢慢走過來,似不情願,又似害羞,往蘇揚身後躲。
祉明並沒有試圖讓米多與他親近,也沒有伸手去抱她。
他們一起去超市購物,選了新鮮的水果、蔬菜、魚和牛肉。蘇揚說:「晚上要做一個羅宋湯,煎一條魚,再拌一盤沙拉。」
祉明說:「喝點什麼,蘋果汁?」
蘇揚說:「可以開一瓶紅酒。」
他們就這樣討論著晚餐,推著購物車慢慢閒逛,像一個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他們誰都沒有刻意,刻意地親近或者疏遠,刻意地挽留或者告別。在重逢的那一刻,他們就已達成默契。相聚的時日已經不多,這一天,他們要好好地過,將他們今生失落的都彌補上。
米多漸漸與祉明熟悉,也願意讓祉明抱一抱她。在蘇揚的引導下,她開口叫了一聲「爸爸」。祉明內心湧起無法言傳的感動,幾乎讓他經受不住。見米多在兒童區流連,他便陪她一起挑選玩具。米多在兩款芭比娃娃之間猶豫,祉明將兩個娃娃都放進購物車。蘇揚幾欲對祉明說,不能這樣寵孩子。但一想,他不過做一天的父親,定是恨不得將所有能給的都給孩子。想到這裡,蘇揚內心酸楚,並且感傷。
晚上,蘇揚做飯,祉明陪米多玩耍。這時米多與祉明已經完全熟悉,祉明抱著她轉圈時,她咯咯直笑。蘇揚隔著廚房的玻璃門,望著這一對父女。她久久凝望,要將這一幕永存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