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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他伸手撫摸床單,心中微微疼痛。這便是他離開後,她的日子。而後他抬眼看到房間裡的兒童床、幼兒桌凳、零散丟在各處的玩具,沒有電視機。

    門廊處的電燈壞了,室內光線昏暗,餐桌窄小,一旁的廢紙簍內有方便麵和速凍水餃的包裝,冰箱上用磁鐵吸著超市的打折券。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

    儘管這樣,細微之處卻仍可看見她對生活的用心。

    窗台上有玻璃缸,用清水養著綠色植物。臥室的木地板一塵不染,圓形的仿羊毛地墊柔軟潔白。牆上掛有兩排木質相框,鑲嵌的大多是米多的照片,還有米多的蠟筆畫,畫裡透著童真和對世界的熱愛。

    這是一個單身母親與孩子的家。日子艱難,卻處處流露出細小溫馨的美好盼望。他默默地看著一切,眼眶濕潤。

    蘇揚給祉明倒了水,問他吃過早餐沒有。他擺擺手,讓她不要忙了。

    兩人都疲倦而傷感,卻相對無言。她見他一直望著牆上的相框,便從抽屜里取出一本影集遞給他,裡面都是米多的成長照片。他一頁頁翻看,眼淚終於掉下來。

    他的手指撫摸照片中小女孩的臉。他說:「要是我能早知道……」

    她從身後輕輕抱住他,她的動作讓他的話停住了。她動作輕柔,因擔心自己猶在夢中,害怕稍一用力夢便醒來。如此漫長的等待,換來這一刻的真實。她幾乎不敢相信,她就那樣輕柔地抱了他一會兒,才敢漸漸用力,釋放所有的壓抑與克制,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脊背上。

    他反身抱住她,四年前的一切都回來了。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的氣味還是她記憶中的,或許還多了別的,屬於非洲糙原和叢林的氣味,屬於婚禮上新郎的酒味、煙味。但她不想去分辨了,她能夠辨認的,依然是四年前那個早晨離別時的氣味。

    她輕輕碰觸他右邊的假肢,抬眼望他,幽幽說道:「告訴我。」

    她的提問如此簡潔,她只感到自己虛弱無力。他卻輕輕搖頭,似是什麼都不想再說,抑或不知從何說起。他只是看著她,眼神流露出心痛。為什麼?蘇揚,為什麼要付出這麼多?

    她仰臉望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為什麼?你說呢?

    他們在良久的無言中,已經讀懂了彼此的心意。

    她從未結婚,騙了所有人,不過想生下他的孩子。可是他,一向如此驕傲,連一句追問都沒有。他不需要她的解釋,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打擾她。

    彼此都愛對方至深,寧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去成全對方。他們始終互相牽掛,卻誤會至今。

    四年前,鄭祉明結束在中美洲的工作,被公司派往南非。

    公司老闆買下鑽石礦,需要信得過的人駐守看礦。如此危險並責任重大的項目,如此艱苦的工作環境,鮮有人願意前往,祉明卻接過了重擔。

    礦區位於無主之地,各種武裝力量盤踞在此,用AK-47和炮彈劃清地界。祉明的工作是管理礦上的幾十名僱傭軍,並負責協調、聯絡、監督。僱傭軍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有著不同的膚色和文化,當然也有著共同的信仰----金錢。

    祉明一到當地即感震驚。城鎮中心荒蕪一片,到處是彈坑和燒垮的屋子。人們躲在角落裡瞪著驚恐的眼睛向外張望。除了礦區的軍人和老闆,當地貧民幾乎連衣服都沒有,也沒有食物,許多孩子淪為奴隸。

    礦區間常有宴請,祉明在被邀請的宴席上目睹了礦主的囂張跋扈。而僱傭軍頭目多是火暴脾氣,往往一言不合便起爭端,後果自是傷及無辜平民或礦工。

    當地貧民的生存環境、礦工的非人遭遇、人的殘忍與貪婪、冷酷的拜金主義,對所有這一切,他並非沒有思想準備,只是他親眼所見的,遠比他想像的殘酷百倍。

    他看到世界的失控,看到拜金主義者如何血腥斂財、迅速暴富。

    可他無能為力,他需要工作,需要賺錢。

    如果沒有折中的途徑,失敗的好人與成功的壞人,應該如何選擇?

    心裡再是矛盾重重,祉明幹活是漂亮的。在他的協調下,所管的礦區沒有出過大事。源源不斷的產出也讓公司老闆發了橫財,他很快成為老闆的得力助手兼心腹。在礦區工作的過程中他掌握了公司的重要機密,不久他被派往肯亞負責新的項目時,作為報酬及封口費,亦是應他的要求,老闆給了他一顆價值三百萬美元的鑽石。

    他把一條項鍊放到她手上,項鍊的墜子是一顆閃著粉紅色光芒的奇異鑽石。

    他說:「這顆鑽石,是給你的,一如我十年前的承諾。」

    十年前的承諾?那個一千萬的承諾?她陡然感到心酸。她要這稀有的寶石究竟有何用?她滿心淒涼,又感疑惑,問道:「你在非洲到底幹了什麼,才能掙到這個?」

    「除了殺人放火,什麼都干。」他淡淡地苦笑,輕輕搖頭,像在嘲弄自己。

    她看著他,他的臉部輪廓一如十年前那般俊朗,只是眼睛……這雙褐色的眼睛裡多了那麼多的滄桑與無奈。她悽苦一笑,說:「你該把它給你的妻子。」

    她又說:「還記得我們分別的時候嗎?我把我的項鍊送給你,對你說,下次見面的時候,還給我。我說,下次見面的時候,就是我們的婚禮。可是沒想到……」

    他說:「對不起,我把你的項鍊弄丟了,我在非洲這幾年,一直在野外……」

    她微笑著搖頭,說:「你不用自責,丟了就丟了,沒有關係。我丟失過更重要的東西,我只是不需要這麼貴重的鑽石項鍊來做替代。這不是你當初給我的允諾,也不是我所求的。」

    「這是我欠你的,還有米多。」他的眼神飽含著痛苦與不安。

    她看著他,卻感到徹骨的悲哀。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欠與不欠?他們的生命早就糅為一體,血脈相連。他無須把財富留給她和孩子,來代他自己償還什麼,愛也好,生活也好。她擁有他的孩子,這已足夠。她與他是有血脈的,這已足夠。

    她將鑽石項鍊交還到他手中,她的眼神清澈堅決。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顆稀有的粉紅鑽石,需要怎樣艱苦而危險的付出才能換得?

    祉明被派往肯亞,就是去替老闆走私象牙。

    眼見那些被砍去頭顱的大象血淋淋地倒在地上,眼見那些失去母親的小象哀嚎悲鳴,他終於無法忍受這樣的工作,他加入了當地的一個反偷獵組織。因為他的倒戈,偷獵組織與公司損失慘重。所有人都在找他,他想過要離開,但他的護照還押在他們手裡,因而一直無法回國。

    祉明與當地的反偷獵組織在野外共事了兩年多,他的手臂亦是在那時斷的。

    一次他獨自外出,被偷獵者襲擊,抓為人質,要求他說出反偷獵組織的情況。他什麼都不說,在地牢中度過整整六個月,歷經折磨,忍辱生存。後來終於逃出,騎一匹野馬穿越糙原,幾乎餓死,並險些喪生野獸之口。

    當這一天,他終於到達保護區邊界的時候,還是遇到了兩個荷槍實彈的偷獵者。起先他以為他們是在追捕他,但很快發現他們正在追殺的是一頭成年公象。他躲在糙叢中,猶豫了片刻,還是慢慢靠近,嘗試將

    將那頭象引入保護區內的安全地帶。他知道一個民間反偷獵組織的駐地就在附近。然而就在他剛剛靠近那頭大象的時候,兩個偷獵者開槍了。被子彈擊中的大象陷入了瘋狂,開始橫衝直撞地跑起來。祉明還在近旁,他發現子彈並沒有擊中大象的致命部位,便試圖繼續引導大象往安全地帶逃離。發了狂的公象毫不理會他的幫助,反而開始攻擊他。一片混亂中,他一邊躲避大象的攻擊,一邊仍不放棄援救。然而受傷的大象越來越狂躁,只將他當作仇敵來追擊。他險些就要被這頭象踩死。在千鈞一髮之際,偷獵者又連開數槍,擊中了大象的頭部。龐然大物慘嚎一聲,轟然倒地。祉明連忙翻滾,但來不及了,他的右手連同前臂被壓在了大象的身下。

    成年非洲公象體重近十噸,祉明的手臂瞬間就被壓斷。他痛得無法忍耐,悶聲叫喊起來。偷獵者很快趕到,他們絲毫不理會祉明的苦苦哀求,只顧用斧子砍掉大象的上顎,把長在頭骨里的象牙抽出,兩枚血淋淋的象牙很快被裝上了車。

    接著,偷獵者中的一人走向祉明,用槍抵住他的頭部。祉明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麼,對方已經扣動了扳機。可事有湊巧,槍里的子彈恰好剛剛用完。偷獵者的同伴走過來,持槍者問他索要幾顆子彈,非要就地將這多管閒事的亞洲人解決掉。祉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他滿臉滿身都是大象的血。斷臂的劇痛讓他幾乎失去意識,渾渾噩噩間,他只聽那兩個偷獵者在爭論著什麼,是用一種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祉明聽到他們在簡短的爭執後,迅速離去。

    天黑下來,天又亮起。他醒來又昏迷了多次,被壓住的手臂漸漸失去了痛感,也失去了知覺。當意識逐漸恢復,他抬起膝蓋,用左手一點一點去夠他的靴子。他的靴子裡藏著一柄短刀。他拿出刀,試圖割開大象的皮膚,但幾乎不可能。死去的大象皮膚又厚又硬,刀鋒難以進入。他又試著挖開地下的土,但因整條前臂被死死壓住,刀刃勉強插進去一點,卻根本沒有掘動的支點。土很硬,刀又太小。絕望一點點開始蔓延。他咬緊牙關做最後的嘗試,用盡力氣來拔這條手臂,卻完全是徒勞。他筋疲力盡,唯有仰躺在地上,扯開嗓子呼救,回應他的只有划過天空的幾隻黑鳥。

    天再次暗下來,壓住他的巨獸在晚霞中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堅硬、寂靜,緩緩散發著死亡的氣味。他又餓又渴,虛弱無比,意識開始漸漸模糊。半夢半醒間,他有了放棄的念頭,在黑暗中他又躺了一夜,等待死亡降臨。夜黑得這樣徹底,甚至連一絲月光都沒有。他什麼都看不見,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經死了。

    可是,當黎明的曙光再次照耀在他臉上,他悠悠轉醒,看到微亮的天空,他發現生命竟是如此頑強,自己竟又活過了一夜。慢慢地,他轉過臉,看到糙叢間露出的那枚火紅的太陽。他靜靜地望著它,想起曾幾何時,他在一封投往遠方的信中寫過:抬頭看看太陽,無論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它都是同一個太陽。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那是他寫給所愛之人的話,難道此刻他甘願在這同一枚暖日中放棄自己的生命,放棄感情,放棄不知多遠的未來可能的相見?眼淚流淌出來,他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思念,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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