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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為什麼?」
「別問了。」
「我說過,發生任何事,我都能為為你分擔。」
「我會恪守承諾,你不要逼我了。」
李昂再無話說,只是看著她。他們之間,這場對峙,已經沒有勝負,彼此都是可憐人。
「三天後,我會來。」她說完就果斷地拖起行李箱,牽起米多,走出門去。
李昂追上來,再次抱住她。他將她緊緊抱在胸前,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她聽到他哽咽的聲音,「你想知道,三年前,那天夜裡,你母親給我打電話,還說了什麼嗎?」
蘇揚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呼吸停住,等在那裡。
「她說她不求我能與你盡釋前嫌,不求我能照顧你一輩子,但她求我,保護你,讓你別再受那個人的苦。」
一瞬間,有震驚,有憤怒,有悲痛,有愧疚,但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掙脫他的懷抱。
她聽到李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蘇揚,你吃他的苦還沒有吃夠?」
她不作理會,也不回頭,一步一步地走著,淚水終於滾落。
原來母親是那麼不喜歡祉明,原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母親依然沒有原諒或者理解她的選擇。蘇揚如此想著,內心生起無邊無際的淒楚與絕望。
飛機已經到達上海的天空。
乘務員開始播報,飛機將於十分鐘後降落浦東機場。隨著飛機不斷迫近地面,蘇揚心中的疑慮和驚惶不斷增加。
此刻,這座城市是一個陰天。這裡已經沒有了他們熱烈的愛和純真的靈魂。那些熟悉的廣場和建築,他們並肩走過的街道和橋樑,不過是被時間蒸發後留下的殘跡。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從未想過,和他再次相聚,會是這樣的場面。
為什麼要去?那是他的婚禮,新娘不是你。
一切都太遲了,為什麼還要去?
蘇揚,你吃他的苦還沒有吃夠?
婚禮在九江路上一家低調卻不失老上海氣息的酒店舉行,是一棟西式建築,有些年頭了,是殖民時期的產物。酒店門面不大,入口窄小,也無醒目的標識。若非得到請柬或是通知,無人知道這幽雅靜謐的建築里正在舉行一場婚禮。
這正是祉明的風格。蘇揚在心中苦笑,曾經多次幻想過的婚禮,竟然只是來做客。
來的路上下起了迷濛的小雨,傍晚天色漸暗,空氣清冷潮濕。蘇揚身上穿的是四年前那件白色雪紡連衣裙,祉明送她的禮物。米白色的薄緞、帶濃密褶皺與薄紗的裙擺。那個夏天之後,她一直珍藏它於衣櫥內,再沒有穿過。裙子上依然留有四年前那個房間裡的氣味:煙、香水、百合花……
而眼前,卻已物是人非。
出發前,蘇揚站在鏡前,久久端詳自己。她的身體經過懷孕、分娩,已不似從前那般纖瘦單薄。但這幾年生活辛苦,她人還是苗條的,這條裙子依然合身。
「媽媽好美。」米多站在一旁,仰起笑臉臉。
蘇揚輕輕撫摸女兒細軟的髮絲,低頭微笑,心中卻是傷感。她再次凝望鏡中的自己,竟有一瞬間的恍惚。當年那個愉悅的蘇揚不見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即便看上去仍亭亭玉立,但神情中的滄桑疲倦是遮掩不住的。
「米多也要穿裙子!」小女孩拽著媽媽的裙擺嚷道。
蘇揚蹲下來,看著女兒,心裡已有打算。她說:「那麼米多答應媽媽一件事情好嗎?」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點點頭,一派純真無邪的樣子。
「米多見到人要有禮貌,要叫人,好嗎?」
「好!」
「那米多告訴媽媽,這是誰呢?」蘇揚拿出祉明的照片。
「爸爸。」女孩說著笑起來。
「乖孩子!記性真好!」蘇揚說著摟住女兒,親吻她的額頭。她內心微微刺痛,臉上仍是微笑。
這一刻,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心還未死。
就這樣,帶著莊重、悲情與堅定,她牽著米多,一步步走入這棟建築,走入酒店大堂,走向他的婚禮。
米多身上,是一件同為米白色的紗質蓬蓬裙,胸前別一朵淺粉色布藝裝飾百合花,花朵下面垂著一縷緞帶。緞帶上,是一串絲線fèng制的符號。
這串符號,他會看見,他會懂。
對不起,祉明,我還是放不下。
蘇揚領米多到的時候,主會堂里賓客已坐得滿滿的。一眼望去,大廳前方的舞台簾幕上懸掛著幾個大字:
鄭祉明安欣百年好合
蘇揚停住腳步,感到萬分驚訝。新娘的名字叫……安欣?隨著一陣茫然與不解,她轉身回望門廳處的巨幅照片,漸漸從照片中新娘的精緻妝容里辨別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七年前,司馬台長城上,那個開朗活潑的四川姑娘,正是今天的新娘。突然間,潛藏在記憶中的一切都浮現出來。那天的風、藍天、白雲、女孩的笑臉、聲音和語驚四座的告白:學長,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發誓要嫁給你。
所有人都拿它當玩笑。女孩離開後又匆匆跑回,將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字條放在祉明手中,祉明將字條放飛在黃昏的山谷中。
那個說要嫁給他的女孩,如今長大了,玩笑般的誓言,竟然成真了。
蘇揚沒有想到命運如此多舛,只覺身陷一場噩夢。
賓客陸續到齊。劉圓圓上台,宣布婚禮開始。燈光暗下來,音樂奏響,一束追光打到了門廳。蘇揚坐在角落裡,望著這一切。
這時,門打開了,她就那樣望見了他。
正是記憶中的那張臉。那姿態、那身形,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身著黑色禮服,挽著新娘,慢慢走入大廳。
整整四年零兩個月。這漫長的等待像一根脆弱的皮筋,延伸到極限,此刻嘭的一聲斷裂。
蘇揚被皮筋的反彈擊中,渾身都痛。她忍著痛,遠遠地望著他,克制著不讓淚水湧出。漫長的四年零兩個月,他們沒有相見,沒有聯絡。這些年他是如何度過的?時間在他身上施了什麼魔法,變出這樣一個他來----一場世俗婚禮中的新郎?
停留在她腦海中的,還是曾經那個英俊瀟灑、桀驁不馴的男人,追尋夢想與自由,不與世俗為伍。可現在,他在微笑,帶著神聖和莊嚴,挽著他的新娘從人群中走過,走上前方的舞台。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他對她說過這句話。為了這句話,她等待、煎熬、盼望,到現在,她絕望了。舞台上的新娘,不是她。她帶著他們的孩子,坐在這個黑暗的無人注意的角落。她的心在滴血。
劉圓圓在台上說了什麼,然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上台了。
「王先生是證婚人。」肖峰看出蘇揚走神,向她解釋,「動物保護學會的主席。」
「嗯。」蘇揚有口無心地應了一聲。她聽到台上那位王先生在介紹祉明與安欣的戀愛史。句子斷斷續續地進入她的耳朵,只有一小部分詞語到達她的意識。她的注意力始終在祉明身上,她望著他站在舞台上的身影,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看不分明。那張臉沒有太多變化,只是眼神更為成熟滄桑。他的身姿還是那麼挺拔,肩膀、胸膛、腿和胳膊的線條也和從前一樣,是她認識的那個他。但是的確又有什麼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幾分鐘後,證婚人說完了證婚詞。
劉圓圓為活躍氣氛,笑問來賓中有沒有人反對這兩個人結婚?場內有人鬨笑,有人尖叫,有年輕男子吹口哨,嬉皮笑臉地喊反對。
蘇揚沉默地望著面帶幸福微笑的新人,不停地鼓勵自己又克制自己。她有那麼多的話要說,惡毒的、挑釁的、煽情的、催人淚下的。她會成為一個讓人憎惡又讓人可憐的悲情角色,婚禮上殺出來的情敵、棄婦。但此時,她漸漸喪失勇氣。因為祉明臉上的微笑,是幸福的、滿足的、坦然的。蘇揚被這笑容擊潰了,再也沒有力量站起來,更沒有力量走上去,告訴所有人,她反對他們結婚,因為,她身邊的小女孩正是新郎的孩子。
新郎新娘在眾人的起鬨下接吻了。鮮花和彩帶漫天飛舞。蘇揚望著台上相擁而吻的兩個人,腦海中一片寂靜,心被一陣陣涼風吹得空空的。
周圍的喧鬧如一塊厚重的毯子,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令她窒息。
舞台上,新郎新娘開始交換戒指,喝交杯酒。台下,賓客們持續地起鬨、歡呼。驀地,蘇揚隔著這片喧鬧的人群,看清了祉明的異常是怎麼回事。
右臂,他的右前臂,是一條假肢!
控制自己。她得支撐下去,女兒就在身旁。她是一個母親,不可以軟弱,不可以在眾人面前失態。
可她還是疑惑,祉明的手呢?他怎麼少了一隻手?是什麼奪走了他的手臂?
她不能讓別人看出她在哭,只能在心裡悄悄地哭。可她的心在碎裂,疼痛的感覺比她得知他要結婚時更為劇烈。他怎麼能少了一隻手啊?少了一隻手他要如何生活?如何去做那些他熱愛的事情?
這時蘇揚再也顧不得想什麼婚姻、愛情、背叛之類的事了。心頭那股悲傷和絕望全都集中到了祉明的手上,少了一隻手他該多麼痛,多麼難過。
他怎麼還能那樣平和篤定地微笑?
新郎新娘開始一桌桌敬酒,蘇揚的目光始終跟隨著祉明。他那略顯生硬的假肢輕輕攬著新娘的後腰。他用左手舉著酒杯,與人打招呼、談笑、碰杯,臉上始終是那個溫和淡定又很得體的微笑。所有人都對那假肢視而不見,絲毫不覺異樣,似乎他們都提前知道了這一切,或者是不約而同地克制自己的驚訝。
蘇揚就那樣渾渾噩噩地坐著,什麼都不吃,也不笑,只是望著滿堂的熱鬧發呆,連米多喚她她都無知無覺。
不知過去了多久,新郎新娘終於走到這一桌,出現在她面前。她站起來,看到祉明在對新娘介紹,「這是我的高中同學,蘇揚。」而後他對她微微一笑,說:「謝謝你能來!」他飲盡了杯中酒。新娘臉頰緋紅,朝蘇揚舉舉酒杯,說:「幸會!」
蘇揚克制著,不去看那條假臂。她努力扯出一個微笑,竭力控制嗓音,說:「祝你們幸福。」而後一仰頭,也將杯中酒飲盡。
此時的場面,猶如所有的世俗婚禮,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人人皆處於半失控的亢奮狀態,因而無人發覺蘇揚的反常。這時即便她默默哭泣,周圍人也會照常吃喝說笑。
然而,當人們正要簇擁著新人去下一桌敬酒時,新娘卻突然俯身對米多講話,「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米多抬頭望著新娘,並不答話,只是害怕,幾乎要哭。新娘討了沒趣,轉而問蘇揚,「這是你的孩子呀?很可愛,長得像你。」蘇揚看出新娘眼中有一絲疑惑,卻只是笑笑,並不接話。新娘仿佛並不記得多年前司馬台上的一面之緣,又說:「看你好年輕,孩子都這麼大了,讓人羨慕。」蘇揚仍是無話。旁邊立即有人起鬨解圍,「你和祉明也早點生啊,多生幾個,多子多福,哈哈哈……」人們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