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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她端詳他良久,只是靜靜流淚,未能說出一句話。
他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對她說:「別哭了,過去的讓它過去。往前看,往前走。你要堅強,蘇揚。」
她沉默著,搖了搖頭。
李昂知道蘇揚在上海已沒有可聯繫的親戚,隨即開始翻找自己的手機通訊錄,說:「你在上海不能無人照顧。我有幾個熟人在這邊,有需要的時候你可以找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可以信任。」
蘇揚對李昂所說的並不在意,她打斷他,問道:「媽媽最後到底說了些什麼?你細細告訴我,一個字也不要漏掉。」
李昂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輕聲說道:「當時時間緊迫,她說她在國外,回不來了。你獨自在上海,懷孕無人照顧。她讓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過來照顧你,直到孩子出生。她在電話里哭,然後電話就斷了。」
蘇揚又哭起來,說:「媽媽走的時候,我還在和她冷戰。我都不記得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是的,她不記得她與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但她卻記得,她與母親最後一次碰觸,是母親打她的那個耳光。自幼,與她最親密的人就是母親。母親牽著她送她上學,抱著她帶她看病;更年幼的時候,她依偎在母親懷中,聽母親講故事;嬰兒時期,母親幫她洗澡,餵她吃飯,給她哺辱。二十多年來,母女感情的點點滴滴全都融在這無數的親密碰觸中。可誰能料到,在生離死別降臨的時候,她與母親最後的碰觸竟是一個耳光。母親在離開世界前,若也想到這裡,該多麼難過、多麼放不下。蘇揚悲不自勝,哭得渾身發抖。
李昂握住她的手,不住勸慰,「別難過了,你母親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
「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我沒有媽媽了……」蘇揚越發悲傷,泣不成聲,「媽媽再也沒機會見到她外孫女了,她甚至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我一直騙她……」
「你母親是知道的。」李昂突然說。
「什麼?」蘇揚抬起頭看著李昂。
「你母親知道孩子是誰的。」
蘇揚看著李昂,一時無法相信。這怎麼可能?母親竟會知道?原來母親一直都知道?原來那些日子母親悲傷憤懣,情緒低迷,就是因為她猜到了真相。而那真相恰是母親最害怕、最心痛的?
蘇揚傷心且疲勞至極,不願再深想,只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李昂在次日清晨搭乘飛機回北京。
一周後,女兒出暖箱。蘇揚第一次把這親生骨肉抱在懷中,內心震顫,激動得無法自已。
這小小的嬰孩,比她想像的還要柔弱嬌小得多。皮膚紅紅的,手和腳都又細又瘦,眼睛又大又亮。蘇揚含淚看著女兒,從她稚嫩的臉上,依稀辨別出所愛之人的相貌特徵,心中感慨萬千。她終是完成這樁大事,在這世間獲得與他聯結的證明。她由此便與他有了血脈。這是比任何海誓山盟、鑽戒婚房,甚至法律文書都更具力量的愛的證明。
只是代價太大,太大了。
生活不允許蘇揚沉沉浸在悲傷之中。家中後續瑣事繁多,一切重擔如今都要靠她獨自扛起。
連續數月,蘇揚為各種瑣事奔忙。照顧孩子、安家,一切都要她獨自承擔。
每天夜裡躺到床上,她都在黑暗中哭泣,悄無聲息。想起過往種種,想起尋不到蹤跡的祉明,想起再也見不到的母親……每一件往事都讓她心碎。
唯有身邊酣睡的嬰孩讓她獲得些許慰藉。
女兒一天天大起來,蘇揚給她取名米多。
這是母親曾經開玩笑提過的名字,意為「錢多」。當時蘇揚笑斥母親財迷、拜金,心中不以為意。而如今,思來想去,這是她唯一可記起的母親的提議,即便覺得有些可笑,仍然採用,當作對母親的一絲緬懷。
李昂曾打來電話問好,蘇揚只說一切已安排妥當,讓他勿再掛心。
李昂還說,回國之後,想接蘇揚母女去北京。
蘇揚一怔,不知他所謂何意。
李昂說:「你獨自一人帶著嬰兒如何生活?你母親讓我照顧你,我答應了她,這便是我的責任。」
這不是你的責任。蘇揚不想與他在電話中討論,只是含糊其辭,說會考慮。
通話當晚,蘇揚換掉手機號碼。
她在網絡日誌上留下一段話:
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只剩憐憫。所以,讓我們停止觀看彼此的傷口和恥辱,讓我們彼此遺忘。謝謝你曾經愛我。
背負不起更多的內疚與虧欠。她下定決心,從此消失。
我曾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而現在,此刻,我清晰地體會到死亡的恐懼。曾經我也害怕失去自由,害怕虛弱,但我從未親歷過如此的恐懼,這所有的恐怖一齊朝我撲來。在這狹窄的空間裡,我在這困境中,在這黑暗中,虛弱地、疼痛地等待死亡。
我承認,現在我是害怕的。
寫下這一切,並非要你難過,而是希望你堅強。最糟的我已經經歷過了,等這一切過去,世間再無任何事情可以讓我畏懼。
現在,我還活著。我想著你,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你,蘇揚。
祉明還是杳無音訊。她並沒有放棄尋找,每隔一段時間,會再次撥打那個號碼,對方始終是關機。然後終於有一天,成了空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當人們紛紛開始為祉明擔憂、焦急,甚至做出各種猜測的時候,她反而不急了。
她相信他的消失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而非針對她。她相信若有機會再見到他,一切都將得到償還。她知道自己還愛著他,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被傷害過。
她只能這樣,堅持信念。在渺茫的希望中等待,在瑣碎的忙碌中前行。
放棄英國的學業後,她找了一家公司上班。公司同事中也有年齡相仿的男士追求她。二十五六歲的白領男士,陽光開朗,機智風趣,讚美她的外表與個性,邀請她吃飯、看電影。她只是禮貌地客套,冷淡地迴避,不給對方曖昧的餘地。亦有上司暗示喜歡她,說了解她生活艱辛,若有可能,希望幫她,升職加薪都是一句話的事,代價當然不用說明。做一個成功的有婦之夫的情人並不丟臉,許多年輕女孩喜歡這樣的選擇。但她在心中默默拒絕,表面卻不敢流露心跡。她不能得罪人,她需要這份工作。
生活就這樣繼續。她一直假裝自己不需要,不需要家庭,不需要丈夫,她可以獨自養大女兒,除了上帝恩賜的這個小人兒,她誰都不需要。可現在她清楚,她是需要他的,他的離開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她沒有丈夫,她的孩子沒有父親,所以她才這般艱難,這般任人欺凌。
工作難以繼續,她重新寫履歷,四處奔波面試,換了一家公司上班。新工作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原本的辛勞上又添一層緊迫。然而走到哪裡都是一樣,依然要面對各色人等,壓抑、受氣、小心謹慎,才可繼續生存。
蘇揚漸漸恢復與過去同學的聯繫,最為親密的夥伴是棒子媳婦。她消息最靈通,時常與蘇揚通電話,說起熟人八卦總是津津樂道。
棒子媳婦發婚紗照給蘇揚看。陽光、沙灘、薰衣糙花田、童話般的白紗裙……照片唯美到極致。蘇揚笑著,心下羨慕,祝其早生貴子。棒子媳婦說,她婆婆已經自告奮勇要給他們帶孩子了,不過她可不想讓婆婆帶,怕孩子讓資本主義給洗腦了。她們在電話兩端笑得瘋瘋癲癲。
笑完了,棒子媳婦告訴蘇揚,那天她在國貿看到李哥哥和一個女妖精在一起吃飯。那個女妖精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的粉沒有半斤也有三兩,對李哥哥左一個媚眼,右一個媚眼,一副嬌滴滴的樣子,還蹺著蘭花指幫他剝蝦。路人看著都覺得肉麻。棒子媳婦又說,李哥哥一貫在她心目中品位不俗,怎麼離開了蘇揚後格調降得這麼低。
電話這端,蘇揚沉默著。李昂,他終於還是放下了,這未嘗不是好事。蘇揚心中釋然,但亦有絲絲傷感。
世事沉浮,所有人都在時間中變化,或許唯一沒變的,只有蘇揚自己。
此時,她與祉明失去聯絡已經整整兩年。他帶著夢想遠走他鄉,留下一生的愛恨與等待讓她獨自承受。她在時間和命運的捉弄中艱難度日,卻不屈服。即使世界全變了,她的生活被顛覆了,她的心依然沒變,她還在原地等他。
蘇揚對世俗榮耀沒有野心,也不貪圖物質享樂。她只忠於自己的感情,渴望與所愛之人建立長久關係,只求一份安穩相守的生活,卻始終無法得到。她有時不知如何面對女兒,曾以為留下她即是留下愛的證明與希望。如今她明白,這只是她一廂情願。
米多一歲半,有時會無意識地喊出「爸爸」。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和童真的眼神讓蘇揚心碎。她拿出祉明的照片給女兒看,告訴她,這是爸爸。米多看著照片笑起來,一張照片被她的小手捏得又皺又潮,轉眼她又把它丟到一邊,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
蘇揚心裡鈍痛,卻無人訴說,唯有把照片拾起、揉平,放進抽屜的最底層。
從原來的房子搬出來時,匆匆忙忙,而後又一直忙碌,照料米多,應付工作。時隔一年才逐漸安頓下來。
那日,她打開最後一個未整理的紙箱,裡面皆是大學之前的筆記、日記、信件,不過是些零星散亂的本子與紙張,本已無心仔細整理,卻突然看到一個大信封,正反面皆空白無字,卻被仔細地封好。她望著信封呆了一瞬,然後突然想起裡面裝的是什麼。她的一顆心抑制不住地戰慄,面對這樣一個已經被遺忘的信封。
她小心地拆開信封,動作很慢,甚至懷著一絲膽怯,像是害怕裡面的東西。
信封被打開,從裡面倒出來的是曾經最甜蜜的回憶:一張張被折成各種形狀的紙。慢慢展開,祉明俊秀而大氣的鋼筆字出現在眼前,全都是高二那年,他從課桌下面傳給她的字條。有詩,有對話,有莫爾斯碼,還有塗了滿紙的五子棋和成語接龍。
她受不住迎面襲來的這麼多回憶,轉開臉,卻仍抑制不住淚水盈眶。
這少年時代的信物被她偷偷珍藏這麼多年,這是美好的。可如今,這美好只能由她獨自面對、獨自追憶、獨自感傷,近乎一種悲劇。
她終是沒有勇氣將所有的紙片讀完,她將它們一張張收好,裝回信封,與他的照片一起,放到抽屜的最底層。
與高中好友也時有相聚,劉圓圓和肖峰亦沒有祉明的消息。大家提起他,都是困惑,並且傷感,但也只有為他祈禱,願他平安,無論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