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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肖峰把祉明的手機號給了蘇揚。祉明回國後換了新號,卻沒有告訴她。廣州、哥斯大黎加、上海……他的行蹤飄忽不定,她總是要從旁人那裡得知他的消息。她知道,他們之間出了問題。難道她不過是他諸多不認真關係中的一個?難道曾經的那些海誓山盟不過是他遊戲人生的一種?

    她不甘心,在黑暗中坐了起來,擰亮了檯燈。

    那串陌生的號碼記在一張便簽紙上。淺黃色的方形紙張微微捲曲,黑色水筆寫成的十一個數字此時像突然擁有了生命。在蘇揚眼中,它們恣意地扭動跳躍,似乎它們中的每一個都在嘲笑她,可憐她,嫌棄她。它們仗著它們主人的驕傲而驕傲。此時的蘇揚,覺得自己如此卑微,甚至還沒有這些數字高貴。她怕它們。愛情是多麼劇烈的毒藥,可以將一個人的尊嚴降到這樣低,可以把一個人的心逼迫得這樣瘋狂,甚至可以殺死一個人。

    她握著電話的手顫抖著,十一位的號碼撥不到一半手指就亂了。她多麼想聽到他的聲音,又多麼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在決定打電話的時候,她已經和自己達成協議,只要他給個說法就行了,即便他真的承認不再愛她了,不想再和她有任何關係了,她也認了。但此時,當電話終於撥通,當鈴聲一遍遍地響著,她又變卦了。她心中暗暗等待著、期盼著的遠不止一個說法。她要他說,他愛她,從未改變,這數月來的隔絕只是另有其因,工作太忙,手機丟失,奔波在途,身不由己……她在心裡默默將所有可能的理由和解釋為他編排好,隨便他說出哪一種,她都立刻接受。

    鈴聲響了很久,沒有人接。她看一眼牆上的時間,夜裡十點半。

    一整遍鈴響完之後,電話里傳出電子語音,「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她擱下了電話。

    她躺回床上,煎熬了五分鐘,無法忍耐,再次坐起來。她的要求一點點降下去,隨便他說什麼,隨便他是什麼態度,只要讓她再聽一聽他的聲音就行了。只要讓她告訴他,他們有一個孩子,就行了。其他要求沒有了。她不要他任何承諾,不要他說任何甜言蜜語,不要他負任何責任,只要他肯接這個電話就行了。

    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她急起來,不肯罷休,一遍遍地撥打。或許他已經睡了,可她不相信他會睡那麼死,不相信這麼多遍鈴聲還吵不醒他。又或者,他在加班?在開會?手機調了無聲?手機丟了?他出事了?病了?還是在酒吧,鬧得聽不見?她胡亂猜起來。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通了,一個慵懶的女聲從聽筒里傳來,「餵……」

    蘇揚愣住了。電話里的女人輕輕發笑,「喂,說話呀。」「請問,鄭祉明在嗎?」蘇揚艱難地提問。

    這時她聽到了祉明的聲音,似乎很疲憊,「誰讓你接我電話了。」

    接著她又聽到了床鋪響動的聲音,然後,祉明的聲音終於傳了出來,「喂,您好?」

    她壓下了話機,他的聲音瞬間消失在了電話里。

    他很快撥回來,她沒有接。他只試了一次,就沒再打。

    蘇揚一邊默默對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哭,一邊抱著自己無聲地哭起來。

    那個即將成為她孩子的父親的男人,那個已將她拋棄的男人,她不願再去想他的名字。

    第四天了,挖掘已經停下。我聽見他們在喊,我卻發不出聲音。早先試著用空的礦泉水瓶子敲打磚塊,不知這聲音能傳多遠。營救難度很大,我清楚。或許我該停止敲打,讓他們別再浪費時間,別處還有需要幫助的人。

    是的,現在我願意順服。如果這是命運,我感謝上蒼。我經歷過許多磨難,這些不算什麼。

    有多少人能在磨難中百折不撓,並最終獲得生命的冠冕?

    開春後第一個暖日,劉圓圓和肖峰的婚禮如期舉行。

    傍晚時分,下起小雨。蘇揚瞞著母親,獨自偷溜出門。無法參與熱鬧,就獨自享受寂寥。無人相伴左右,但有腹中孩兒聆聽心意。

    中學對面的奧加咖啡館,有他們曾經的共同記憶。五年前,就在此處,祉明對她說,做我的妻子。同樣的座位,同樣的咖啡。當初是憧憬,如今卻成追憶。七個月前,他那樣愛她,寵她,成全她一切期望。她全心投入,只為留住他。留不住他的身,也要留住他的心。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孩子。她如此偏執,一意孤行。如今這後果,她理應承擔。

    離開咖啡館,蘇揚突然不想回家。夜還不晚,她想獨自走走。雨後的馬路淒冷蕭瑟,她一個孕婦獨自打傘夜行,又滿目傷感,不免引得旁人猜測。

    她並不在意,只管閒散漫步,越走越久,越走越遠,直走到鞋子褲腿全濕透。

    不知怎麼,她就走到了酒吧街。有一家酒吧傳出緩慢悠揚的搖滾樂。她被這旋律吸引,不自覺地停下,走進去。酒吧裡面燈光幽暗,客人寥寥。

    她坐到吧檯,要了一杯自由古巴。調酒師看她一眼,搖搖頭,說這裡不賣酒給孕婦。

    那就半杯吧。她話未說完,聲音已抖,眼淚突然湧出。她伏在桌上,臉埋在雙臂間,哭得無聲無息,只有雙肩一下一下地顫抖。

    調酒師不再說話,給了她自由古巴,小半杯。

    舞台上,一個年輕女孩正在唱歌,嗓音悠揚而悽美----怎麼你在哭泣?怎麼你也失去了你的年華?是木馬樂隊的歌,悲傷得令人心碎。頹廢婉轉的詞,幽怨淒絕的曲,勾起她所有的敏感和痛楚。

    時近午夜,蘇揚回到家中。母親正在打電話,見她進門,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謝謝,不用麻煩了,她回來了。」然後急急掛斷電話。

    站在母親面前的是這樣一個蘇揚:七個月的身孕,一身酒氣煙味,衣鞋盡濕,面色陰鬱疲倦,毫無愧意。一個誰也沒料到的耳光就這樣啪的一聲落在蘇揚臉上。

    母女倆都呆了。她們這才同時意識到,這個耳光其實早就攢在那裡。早至春節蘇揚帶回拜倫;早至蘇揚在越洋電話里告訴母親她懷孕了;或許更早,早至五年前,母親在樓下撞見蘇揚和祉明的親吻擁抱。從小到大,乖女兒蘇揚一直按母親設計的軌跡成長,不差不錯。母親要求一百分,她做到一百二十分。唯獨婚戀這樁大事,她叛逆到死。可這唯獨是母親最看重的大事。其他事情,都不過是為這樁事情服務的。母親怨恨自己年輕時踏錯一步,不願女兒重蹈覆轍。可如今大錯已然鑄成,她只能眼看著女兒不幸,消極,墮落下去。

    蘇揚畢竟還是倔強,倒是母親嗚的一聲先哭了。繼父披著睡衣出來,摟住母親,低聲勸慰,攙扶母親走進臥室。蘇揚立在客廳,一動不動,看著他們轉身離去,而後伸手扶住牆,一隻一隻慢慢脫去濕透變重的鞋。直到母親和繼父關上臥室的門,她的眼淚才落下來,一滴一滴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她依稀聽到母親低聲抽泣,繼父無力地安慰。隔著房門,她聽不清楚,只捕捉到母親絕望而黯淡的話音:「是我不好……我恨我自己……沒有管好她……」

    第二天,母親和蘇揚沒有和解,只有繼父在中間調和。冷戰到了第三天,繼父找蘇揚談,長久以來母親一直壓抑不快,他打算陪母親出國旅遊,讓她散散心。蘇揚點頭說好。繼父又說,將要離開兩周,其間會請專業保姆來家中照料,大可放心。他又說,打算去南美,那裡正是初秋,氣候宜人,母親從未到過南半球。

    是啊,去看看世界吧,把這裡的不愉快都忘掉吧,蘇揚說。

    把我這個不孝女也忘掉吧。這是她在心裡說的。

    直到離開前,母親和蘇揚也沒有說過話。在內心,蘇揚是多麼希望得到母親的諒解,與母親和好,但她太倔強,不願先開口。想必母親也是一樣。

    幾天後,突然有份快件送抵家中,來自英國,發件人是拜倫。

    蘇揚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封簡訊,還有另一個信封。簡訊出自拜倫之手,講了這樣一件事:春天蘇揚回上海後,麥康納太太曾找到這個住址,把一封寄到他們家的信拿過來。當時德國姑娘收下了信。但她專注學業,竟把此事忘了。時隔兩月,方才想起。她知拜倫與蘇揚有些私交,便托拜倫轉送這封遲到的信,以及她的歉意。

    蘇揚看著這封信中信。淺黃色信封,收件地址是中規中矩的大寫英文字母。寫信的人並未在信封上落款。她看著信封,一時竟不敢動,只因心懷隱隱希望,又極怕那希望落空。呆了幾秒後,她拿起拆信刀,翻過信封。一枚青蛙圖案的郵票映入眼帘,倒著貼在信封一角。郵票上,投寄戳髒成一片,模糊不清。但若細看,仍可從油墨中依稀辨別出CostaRica(哥斯大黎加)的字樣。她的心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揪住,喉嚨緊得幾乎不能呼吸。她控制情緒,試圖冷靜下來。很有可能,這封信只是個漂亮的水果罐頭,外頭看著還是好的,其實已經過期腐爛,無法食用。

    她用刀小心翼翼地裁開信封邊緣,取出信紙鋪開,熟悉的字跡瞬時呈現在眼前。幾乎一字未讀,她已然淚如泉湧,真的是他。

    蘇揚:

    在英國可好?一直想給你寫信,只是工作太忙,又不想糙糙落筆。

    我現今在哥斯大黎加工作,原諒我沒有提前告訴你。其實當初我在上海休假一周,就已得知要被派到中美洲。在你飛往英國後,我也很快買了機票到巴黎,而後在墨西哥城轉機,馬不停蹄地趕到這裡。

    原諒我當時沒有告訴你,因為怕你難過,也怕你擔心。離別已很傷人,你還有你的學業和生活要應付,我不想讓你徒增憂愁。你是多麼多愁善感的人啊。現在,想必你在英國也已適應,學業亦步上正軌,所以我寫這封信告訴你我的近況,讓你放心,也讓你勿要牽掛。

    這幾個月來,我在中美洲各國奔波,負責公司辦事處的管理工作。昨日剛從巴拿馬回來,那裡的業務要擴展。現在這裡有十多個國家的事情需要我來管理,業務範疇廣泛,需要建流程,建制度。每日事務繁忙,工作強度巨大。又因要同國內聯繫,時常半夜工作,黑白顛倒。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略微透支生命的狀態。

    其實,自從決定放棄仕途,離開北京,我就已想好要過這樣的生活。我不需要安穩,也不在乎豐衣足食。生命本就是一場放逐和流浪,只是大部分人都將自己交予世俗,用別人和社會既定的標準牽絆自己。生命很短暫,我聽從內心的聲音,從不後悔。當初公司派我出國,我沒有絲毫猶豫,即便我清楚這將是一項辛苦而危險的工作。很多人不願意做,偏偏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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