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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什麼?」蘇揚怔住。

    「你還不知道?」李昂也很意外,看著蘇揚,眼神瞬間浮現出心疼。他跨越大半個地球,萬里迢迢飛了十多個小時,趕深夜的航班穿過黑夜和白晝,只為趕在清晨五點多下飛機,然後驅車數小時,趕在中午前來看她一眼。只因他想讓她在中午品嘗她最愛的抹茶蛋糕,她一向不喜歡早晚吃甜膩的東西。而她,拒絕他的好意,蛋糕一口不動,求婚也不答應。她懷著別人的孩子,卻連孩子的生父去了哪兒都不知道。李昂瞬間感到自己被完全打敗。他一向自視甚高,但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卻敗給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浪子。

    「中美洲?」蘇揚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仿佛不信。

    「幾星期前,我聽熟人說起,鄭祉明去了哥斯大黎加工作。」李昂有些不忍地說道。

    蘇揚只覺晴天霹靂一般,腦海中一片混沌,不知該如何反應。

    然後她抬起頭,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正用一個複雜的眼神注視著她。他什麼都沒說,可她完全讀懂了那個眼神。

    蘇揚,可憐的蘇揚。你死心塌地地愛他吧,接下來夠你受的。你用盡你的激情,孤注一擲地做了一件你認為值得的事情。可是,你真的能得到他的愛嗎?是的,沒錯,你愛鄭祉明,所以你要生下他的孩子。可鄭祉明連自己有個孩子都不知道,他人都跑到天邊去了,連理都不理你,這就是你想要的愛情嗎?蘇揚,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可憐、可悲、可嘆。最重要的是,蘇揚,你是個笨蛋,你永遠分不清好歹。

    那個漫長而複雜的注視,讓她無法遺忘。

    小鎮仍舊是一成不變的古老、寧靜。

    冬天來臨,天空時常布滿陰霾,有時會有水霧滯留在半空中去留不定。偶爾有陽光,但並不溫暖。整座小城依然蒼白蕭索。蘇揚心中黯然,覺得一絲暖意也如此奢侈昂貴。

    房子裡總是悄無聲息,空氣冷清寂靜。蘇揚依然經常失眠。她經常凌晨起床,去廚房煮牛奶,在沙發上怔怔地發呆,直到天亮。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些什麼,有時能聽到滑鼠點擊聲斷續地響著,還能聽到樓上偶爾傳來的腳步聲、水龍頭打開後的流水聲,但聽得最多的還是沉默與寂靜。

    每個人都那麼孤獨,空氣中瀰漫著不幸。

    每次,當她在深夜無眠時翻看那些從上海帶來的相框、勺子、枕套,她總是覺得恍惚。這些物品是她記憶的證明,仿佛她伸出手就能觸碰到那些已經流逝的時光,指尖尚有那濕潤的餘熱。愛情,它到底是讓生命升華,還是讓人沉淪?

    平安夜的早晨,蘇揚打開門,看到門把上插著一枝火紅的玫瑰。

    花朵嬌艷欲滴,花瓣上沾著露珠,一根細繩拴在花枝上,細繩的一端是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一句英文詩:

    上帝賜給我們記憶,讓我們十二月依然擁有玫瑰。

    落款是J.M.Barrie(J.M.巴里),十九世紀的蘇格蘭小說家,送花者沒有留下姓名。

    是誰呢?蘇揚笑了笑,不想探究。

    她用一隻玻璃瓶盛了清水,把玫瑰花插入瓶中,放在書桌前的窗台上。十二月的玫瑰,她也擁有。它沒有褪色,她把它珍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這日傍晚,蘇揚靠在客廳的沙發上,點了一支煙,祉明抽的健牌8毫克。她不會抽菸,所以只是讓它燃著,燃著,讓空氣中瀰漫著記憶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沉沉睡去的。

    夢裡,仿佛來到了世界的盡頭,她看見了他。他臉上依然是那優雅而傲慢的微笑。她徒勞地呼喚他的名字,抬起手想要觸摸他,卻看到他漠然地轉身離去。她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黑暗之中。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那支煙早已燃盡,只剩一個菸蒂。

    夢境揭露了她的潛意識,她自卑、不安,渴望撫慰與溫暖。她站起來,揉著麻木的胳膊,走到窗台邊。打開窗,一陣凜冽的冷空氣幾乎令她窒息。她望著冰冷漆黑的小鎮,告訴自己不能再過度想念,那樣會傷害腹中的寶寶。

    哥斯大黎加,中美洲。無論祉明去那裡做什麼,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他沒有聯絡她,無論他是否真的已經拋棄她,她都不能再想念,不能再糾纏。

    她需要振作起來。現在她是一個母親了,曾經她以為自己和所愛之人融為一體,結成聯盟,以為他是可以依靠的。但現在她清醒了,他們各自都是獨立的,是自由的。她誰都無法依靠,只能依靠自己。必須振作了,必須行動了,不然就太遲了。

    聖誕節的夜晚,蘇揚做了簡單的食物,獨自在廚房吃自己的聖誕晚宴。寒風在窗外寂寞地呼嘯。這座空寂的小鎮猶如流放之地。

    她再次忍不住思念。她失去了他嗎?他在做什麼?他的身邊有誰?他知不知道屬於他的一部分正在她體內慢慢生長?她已經開始感覺到微弱的胎動,一跳一跳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她把雙手放在小腹上,慢慢微笑起來。

    此時,這剛剛成形的孩子,便是屬於她的十二月的玫瑰。

    門被推開,是拜倫回來了。蘇揚不抬頭,輕輕道一聲:「節日快樂。」聽起來很不經意,其實她一直在等他。

    「來杯熱橙汁嗎?」蘇揚問。

    「好的,謝謝。」拜倫坐下。

    蘇揚沖了兩杯橙汁拿過來。他們喝著,各懷心事地沉默了一會兒。蘇揚一抬頭,發現拜倫在看她,是那種好奇的、探究的眼神。他在想,她有什麼問題?

    又過了片刻,拜倫突然說:「你傷了他的心?還是,他傷了你的心?」他說的是那種莎翁式的古典英文。蘇揚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對她說話,還是在背一首詩?

    「什麼?」她問。

    「你這樣會很辛苦的,相信我。」拜倫說。

    「什麼?」

    拜倫微微一笑,是那種同情的微笑。他說:「獨自生孩子,獨自撫養孩子。」他一雙洞察的眼睛裡顯出一絲揭露秘密後的歉意與難為情。

    蘇揚並不尷尬。原來他知道,這樣也好。她喝了一口橙汁,問道:「想不想做筆生意?」

    拜倫看著她,等著下文。

    「陪我回去見家人,告訴他們,你是我男友,我懷的是你的孩子。三千鎊,怎麼樣?」

    「五千鎊。」拜倫的迅速決斷和討價還價讓蘇揚吃了一驚。

    「五千鎊就成交。怎麼樣?」他說。

    蘇揚依然愣著,看似憂鬱文弱的拜倫遠比她精明老練,這是她沒料到的。

    「我只有三千鎊。」她說。

    「那算了吧。」拜倫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蘇揚嘆了口氣,一雙手放在桌上,茫然地轉動著玻璃杯,橙汁已經喝完了。

    「是那個傢伙的嗎?」拜倫問。蘇揚知道他指李昂,苦笑著搖了搖頭。

    拜倫笑笑,沒問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你有點像我母親。」他把自己坐端正,不疾不徐地說道:「我父親是個波蘭人。他當年去廈門,遇到我母親。他們沒結婚,有了我。母親還未把消息告訴他,他就不見了,沒留一句話,電話也打不通。他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我母親去領事館、旅遊局打聽過,什麼都沒打聽出來。」說著他無奈地笑了笑,臉上有種溫柔的憐憫。

    蘇揚一言不發地看著拜倫。是什麼讓他敞開心扉訴說自己的身世?聖誕夜的大雪?熱橙汁?還是她這副天涯淪落人的悲慘模樣?

    「就三千鎊吧。」拜倫突然說,蘇揚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憐憫。

    「機票是你買吧?」他又問。

    「是的,當然。」蘇揚說著,噓出一口氣。

    農曆春節前夕,蘇揚申請休學一年,攜拜倫一同回到上海。

    在電話里,她給母親編了個故事:孩子是在英國懷上的,她和拜倫一見鍾情。蘇揚知道,故事只能這麼編,管它聽上去多荒唐、多可恥。

    母親向來了解蘇揚,知道她表面上乖巧賢淑,實則有天大的膽子。安排她去英國前,母親也有過猶豫,但她料想女兒到了陌生國度,學業忙碌,貼心准女婿又給安排了「家庭宿舍」,出不了大錯。母親真萬萬沒料到女兒的膽子竟大到這種程度:不聲不響地懷了孩子,懷到四 個月了!

    母親在電話里把什麼難聽話都罵遍了,還揚言要斷絕母女關係,末了還是來機場接了蘇揚。一見面,母親的淚就止不住了,怨蘇揚是個無法無天的小赤佬,讓她這個做娘的傷透了心。

    「好了,媽媽,這是喜事啊。」蘇揚挽起母親的胳膊。

    母親拭去眼淚,不再說什麼,又從頭到腳地打量拜倫。這混血男孩長得是漂亮的,衣著也是乾淨體面的,乍一看倒是挑不出毛病,但總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他會講中文嗎?」母親問蘇揚。

    拜倫微笑著說:「伯母您好。」

    母親點一點頭,笑容有些勉強。她看出這小伙子的毛病在哪裡了。他的一身規矩裝束和禮貌微笑是遮掩不住那雙眼睛裡的玩世不恭的。

    當晚,拜倫在客房早早歇下。

    母親來到蘇揚房間,沉著臉問:「你們何時結婚?怎樣結婚?」

    「也許要等畢業之後吧,到時再說。」

    「你昏了頭了,找這種人。」

    「媽媽,我和他真心相愛。」

    「真心相愛?蘇揚,你和他真心相愛?你當媽活到這個歲數都是白活的?」

    蘇揚心裡震驚,卻克制著不做反應。

    母女二人陷入沉默。片刻後,蘇揚聽到母親近乎冷酷地問道:「蘇揚,你和他到底怎麼回事?你實話告訴媽媽。」

    蘇揚轉開臉,默不作聲。

    「你們演戲演得真好啊,演給誰看?」

    蘇揚落淚。她已無意探究母親如何看穿了她的把戲。她只是壓抑太久,已近崩潰。

    母親上前摟住她,語氣軟下來,「到底怎麼回事?告訴媽媽。孩子是怎麼懷上的?啊?」

    蘇揚抬起頭看著母親,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這一刻,她幾乎願意將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盼望告訴母親,告訴她所有的真相。然而瞬間,她清醒了,克制住了。她知道這是必須由她獨自承擔的後果。苦與甜,悲與喜,一切只能由她獨自承擔。

    她對著母親微笑,「媽媽,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和拜倫挺好的。我們都已成年,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母親再無話,只是坐在那裡怔怔地沉默,片刻後起身回房休息。蘇揚望著母親的背影,聽到輕輕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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