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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她伸手到衣服口袋裡拿手機,卻觸到口袋裡的另一樣東西:鑽戒。那枚鑽戒又回來了。她難以置信地瞪著它。李昂何時將它放回的?她竟毫無察覺。
她將戒指鎖入行李箱最底層。既要妥善保管,又要試圖遺忘,這真是兩難。
而後她終於拿起電話,撥出號碼,卻發現祉明關機了。他應該已經到廣州了,她想。可為什麼關機呢?此時國內的時間並不晚啊,他以往睡覺的時候也不關手機的啊。她不敢猜下去。
時間與空間畢竟還是阻隔了他們,畢竟只有面對面的相擁相伴,才能確認愛情的真實存在,才能感知愛情的溫度,從中獲得慰藉。
她不死心,打開電腦。MSN上,祉明的頭像是灰色的。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找到他。他沒有網絡空間,縱使身邊的同齡人都熱衷於在網上秀幸福、秀恩愛、秀鋪天蓋地的旅行照片,他仍是從不參與。他向來有種不同於同齡人的老成,特立獨行,不隨波逐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有時也顯得冷漠無情。
剩下的唯一的聯繫方式是一個電子郵件地址。她寫了一封簡訊,將麥康納家的住址告訴了他,說自己已經安頓下來,一切都好,希望能收到他的信,甚至他有空的時候,可以來英國看望她,儘管她知道這希望極其渺茫。
點擊「發送」後,她便再也無能為力。一封小小的郵件,沒入龐大的網絡系統,一切都看不見摸不著,尋覓不到蹤跡,也不知他何時會看到。
偌大一個地球,她愛的人在何方?
她看不見他了,他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
猶如魚兒躍入大海,孤鴻飛向荒野。
蘇揚哭了。
很多天過去了,祉明一直沒有回覆電子郵件,當然也沒有來信。蘇揚再次撥打他的手機,卻發現他的號碼已經停用。為什麼突然換了手機號,卻沒給她任何消息?心中的疑惑讓蘇揚不安起來,一切猶如回到了四年前初入大學的時候。
可她有什麼辦法?以前還有一個宿舍讓她去找,現在她只能對著無邊的大西洋發呆。
功課倒是不緊。蘇揚主修藝術史,又旁聽幾門課。她向來擅長讀書,應付課程綽綽有餘,倒有不少時間閒走閒逛,胡思亂想。小鎮寧靜優美,教室的窗外就是大海。街道兩邊是古老建築,大多有幾百年歷史。她站在這些房子前,覺得自己渺小,想到時間的可怕和無所不能。人一代代出生,故去。山頂的積雪化為河流,樹木和落葉化為泥土,這些石頭建築卻依然聳立。如此想來,人的愛恨情仇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時間會將一切歸零。如果是這樣,痛苦、彷徨、疑慮、等待,又有什麼無法忍受?
十月的最後一天,萬聖節的前夜,凱特精心準備大餐,米爾帶著孩子們做南瓜燈,全家人都熱熱鬧鬧。他們邀請蘇揚參加家庭晚宴。米爾特意囑咐蘇揚一定要嘗嘗凱特親手製作的肉餅----每年萬聖節的必備菜式,孩子們的最愛。蘇揚剛在餐桌邊坐下就感到一陣噁心,於是便立即起身衝進衛生間,劇烈地嘔吐起來。回到餐桌,她還是一陣陣乾嘔,看都不敢看那盤肉餅。一屋子人尷尬起來,凱特只好將肉餅端走。蘇揚滿臉愧疚,對一家人說抱歉。凱特問了幾句,蘇揚只說自己還好,就是腸胃不適,聞不得油膩。凱特和米爾交換了一下眼色。
當晚蘇揚躺在床上失眠了。對懷孕這件事,她不是沒有心理準備。身體的各種不適早就出現:疲勞、易困,渾身酸痛;生理期遲遲沒有來;經常性的噁心、反胃,早晨尤為明顯。不用去買試紙她也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永遠地占有他
夏天,在上海,她是那樣決然和大膽,自己和自己進行了一場賭博。她太愛祉明了,愛到不知要怎樣才好,愛到僅僅與他結合還不夠,還要留住他的血脈。她一定要生一個他的孩子,即便她清楚這是偏執,是自私,是不理智,她就是拗不過自己的心。
她要生一個他的孩子,以此來永遠地占有他。
懷孕,已在她意料之中,她也一直在做準備。只是此刻,當她孤身一人躺在異國他鄉的一張陌生的床上,瞪著黑暗房間裡的天花板,看著天花板上路燈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微光,聽著戴著面具的孩子們挨家挨戶地索要糖果和偶爾經過的路人哼著的聽不出詞的異鄉小調,她還是感到了莫大的悲涼與孤獨。
是的,現在她承認了,承認自己是害怕的,對懷孕的整個過程以及將來的事情感到害怕,對於她將要遭受的質疑、羞辱、孤立、疼痛,以及辛勞,還有一切無法料想的苦難,感到畏懼。她知道這是她的苦果,不是誰給她的,是她自己要來的。
但即便在此刻,在害怕的時候,她仍不感到後悔。
因為這恐懼中多少含有一絲甜蜜。現在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在她的身體裡,另一個生命正在快速生長。那個生命是祉明的一部分,甚或就是他本身。那個生命將完完全全屬於她,是她愛的證明。
一個身體,兩個生命,多麼神奇而美妙。這樣了不起的過程,她正在秘密而快樂地獨自體驗。所以,她在隱隱的懼怕中,同時感到了一陣幸福的眩暈。
這就是她:想到就做,不顧後果。事後會害怕,但就是沒有後悔。
她將自己的身體獻祭給愛情,愛情回報她一個鮮活的生命。
凱特每天對蘇揚噓寒問暖,見她神情萎靡,問她是不是病了。蘇揚搪塞說自己著涼了,睡睡就好。一連幾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敢輕易同麥康納一家照面。同時,她加緊在網上發帖尋找新住處。她再一次體會到李昂對她的控制是多麼強勢又不露聲色。
蘇揚提出搬家的意願。米爾和凱特極力挽留,讓她至少住到聖誕。
溫暖的家庭、可口的食物、令人歡欣鼓舞的聖誕,這一切多麼誘人。可蘇揚知道自己必須搬走。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溫暖。她不願自己處於困境的時候有那麼多觀眾,更不願把只屬於她的秘密弄得盡人皆知,甚至惹出麻煩。
她已在網上找到了合租的地方,一棟小房子幾個人分攤,一人一間。價格不便宜,但這是她唯一的選擇。她急需找個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管誰閒事的地方安頓下來。
房子裡一共住四個人,除了蘇揚,還有一個西班牙女生、一個德國女生和一個男生。其中的男生是個混血兒,叫拜倫,歐洲人臉型,黑髮黑眼,長得很漂亮。
蘇揚請求拜倫幫個小忙,冒充她的男友,不然她難以從現在的房子裡搬出來。
拜倫幫蘇揚一起搬家。麥康納夫婦不好再挽留,只能表示祝福。凱特讓蘇揚每周末都回來做客,她會做巧克力餅乾給她吃。蘇揚又感動又愧疚,也只能輕聲說句謝謝。
路上,拜倫問蘇揚,房東夫婦這麼好,為何要換地方。蘇揚說,就是想換個地方。拜倫笑笑,不問下去。這就是與陌生人合租的好處,誰也不打聽誰的秘密。
房子不大,還算舒適。樓上樓下共四間臥室,帶個客廳,還有個簡單的小花園。
果然是沒人管閒事。鄰居們每天一回來就鑽進各自的房間,把門關緊,任蘇揚在衛生間嘔得翻江倒海,也沒人會打聽。蘇揚覺得這樣很好。
蘇揚搬家李昂自然是不高興,便在網絡上與她糾纏。
「他是誰?」李昂在MSN上問。
「一個冒充我男友的人,不然麥康納一家不放我走。」蘇揚回答。
「為什麼要搬走?」
「為什麼要住那兒?」
「我想照顧你,也想給你個驚喜。」
「謝謝你。我很抱歉。」
李昂在網絡的另一端沉默片刻,而後突然發來視頻邀請。他說:「我想看看你。」
「改天吧。我好累,要睡了。」蘇揚拒絕了邀請。
李昂說:「我愛你。」
蘇揚對著那三個字發了一會兒呆,關掉了對話框。
在她腹中,祉明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長大。MSN上,他的名字卻永遠是灰色的。
他就這樣消失了,消失到某個未知的謎團中去了。
雖說是合租,四個人卻很少打照面。大家都來去無聲。
母親每天給蘇揚打電話,讓她匯報各種情況,學習的、生活的,最重要的當然是感情的。蘇揚當然沒什麼實話可講。她擅自搬離麥康納家,母親生了她很大的氣,在電話里狠狠地數落了幾番,卻也沒有別的辦法。過了幾天,母女倆又和好了。蘇揚卻仍在猶豫,要不要把懷孕的事情告訴母親。如果要,得找個什麼樣的契機來告訴她。蘇揚知道這件事無法一直隱瞞下去。肚子會大起來,孩子會生出來。她需要錢,需要人照顧。她也害怕,怕疼,怕意外,更別說坐月子、照料嬰兒、給孩子上戶口等等最為現實瑣碎的事情。她需要親人。
可這所有的問題,她眼下根本不敢去想,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儘量把每一天過好。
隻身一人在國外讀書,課業雖不繁重,但懷有身孕卻無人照料,總是困難重重。這其中的辛酸蘇揚不想計較。這是她自己的選擇,除了順受、承擔,努力讓自己喜樂,別無他途。她知道自己身陷罪的懲罰,但仍靠著頑強意志謀求出路,不抱怨,不放棄,不妥協。
周末,她坐半小時的車去鄧迪,到中國超市給自己買奶粉及其他有利於胎兒發育的營養品和生鮮蔬菜、肉食,照著網上的食譜給自己煲湯。廚房裡時常蒸騰著香噴噴的食物味道。鄰居們把門閉得緊緊的,一個腦袋也不探出來。他們或許在納悶,這中國姑娘看著瘦弱,竟如此愛吃。鄰居們對食物沒有分享的習慣。蘇揚卻突然想起以前和萍萍還有棒子媳婦在宿舍里分臘肉吃的場面,頓覺溫暖和懷念,又想到萍萍和棒子媳婦此時說不定都已結婚生子,想到她們都安安穩穩、踏踏實實,而自己這樣叛逆,活該流落至此,心裡難過起來。
祉明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手機號已經停用,MSN永遠不在線,發了電子郵件也如石沉大海。蘇揚灰心了,不再打了,不再發了。他若不想聯繫,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唯有腹中的孩子讓蘇揚感到一絲欣慰:總有和他相連的一部分在成長、壯大。
小鎮下雨了。厚重的陰霾下,街道浸於一片昏暗之中。教堂和城堡在歷代的宗教改革運動中淪為廢墟,讓人恍惚間有回到中世紀的錯覺。
一到雨天,記憶便像洪水般決堤。蘇揚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感知那些已經逝去的日子,那些她和祉明在一起的日子。她記得那個雨天,在上海,那一場也許是最後一次的相聚。一切都歷歷在目,那麼甜蜜短暫,卻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