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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母親還在說著李昂的事,又埋怨她如何拎不清、不懂事,總之還是那些陳詞濫調。蘇揚又煩了,先前的那些愧疚和自責又不見了。
她說:「好了好了,媽媽,我趕飛機啊,時間來不及了。」
母親說:「別覺得我煩,我是為你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已無力應付母親,她的心思全在祉明那裡。
他依然站在遠處,看著她,目光清冷。他很清楚她的母親在跟她說些什麼。十八歲的那些記憶突然就回到了他眼前:她、她的母親和他,她的母親隔在他們中間,什麼都沒變。
遠遠地,她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冷冷的笑意。他的表情似乎在說:「蘇揚,你看啊,你還要跟我結婚嗎?還要跟我走嗎?你能丟下母親嗎?你母親能放你走嗎?」
她越過母親看著他。她的表情也在說話:「你過來啊,你夠愛我你就走過來,來跟我母親說,你愛我,要娶我。你怎麼不過來呢?」
母親還在說著關於飲食起居的各種注意事事項,又叮囑她不要再使性子,碰到事情要學會溝通,要學會包容他人。總之,說的是所有母親都會對女兒說的那些話,要趕在這短短的一點時間裡跟她說完。她心裡煩得要命,可母親老也說不完。
後來,當蘇揚永遠失去母親,當她在回憶中搜索關於母親的點點滴滴,不放過任何一句話和一個眼神的時候,她意識到,母親永遠是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能面對機場的這段回憶。她即將登上飛機遠赴異國他鄉,母親是多麼不舍,多麼放心不下,所以才細細叮嚀,而女兒卻在煩她、惱她,女兒的心思全在別的地方。
她後悔沒能在那天擁抱母親一下。緊緊地,擁抱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
而此時,她心裡只有厭煩,甚至是絕望。她滿心期待的,都是另一個擁抱。她不抱希望去說服母親,讓她擺脫世俗的觀念,給她自由,給她幸福。她不期待母親會理解她,不期待母親會懂得真正的幸福來源於愛,而真正的愛不附加在任何的身份、財富等社會標準上。她知道觀念上的不同,是她和母親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
身處此般境地,她將愛情無限放大,掩蓋了親情。她對祉明的愛,掩蓋了母親對她的愛。她甚至怨母親,怨母親害得她不能和祉明好好地告別。那些預想的親吻、擁抱、戀人之間的拉扯、最後的碰觸,都沒有發生。留給她和祉明的,只有隔著人群的、遠遠的注視,那偷偷的、憂愁的注視。
一個人的突然出現,切斷了四目交匯的目光。這個人正是李昂。
李昂告訴她,他們生怕錯過她,分別在安檢口和值機櫃檯等候。他一接到她母親的電話立刻從安檢口跑了過來,穿越了整個人潮湧動的航站樓。
說完這些之後,他卻沒什麼話了。她有些尷尬。一星期前她不辭而別,預想著跟他永遠不見,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她不知道怎麼把戲接上。但李昂有種奇特的本事,就是在任何尷尬的情況下都能把戲接上,恢復成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這一星期來的躲藏與尋找,這其間的是非與計較,全部讓他一筆勾銷。他把他們帶回到早些時候,一切還完好如初的時候。
他輕按她的肩,說:「照顧好自己。」
她點點頭。她惦記著遠處人群里的那雙眼睛。
李昂又說了句什麼。她還是點頭。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的心在人群對面。
李昂看著她。她心想你可千萬別抱我,千萬別抱我。她感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張開雙臂把她緊緊地抱住了。他的手撫摸著她的脊背,在她耳邊說著什麼。
她僵在那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祉明,你知道我是不愛他的,你知道這一切只是形式,不是真的,真實的世界只在你我心中。她心裡這樣想著,可卻再也不敢隔著李昂的肩頭,隔著喧譁的人群,去尋找那雙眼睛。
她的視線被淚水模糊。
母親和李昂一起陪她去託運了行李,又把她一路送進安檢通道。中途她取出戒指還給李昂,只說無法留下,再無解釋。李昂沒有勉強她,把戒指收下,又告訴她,戒指上已刻有她的名字,所以這枚戒指終是要給她的。他說或許時間會給他們答案。
她在母親和李昂的目送下,走入安檢通道。於是,她和祉明最後的告別就是那遙遠的、深深的、模糊的、時斷時續的注視。
她坐在候機廳里,想起人群里他的臉----沉默的、憂鬱的、心事滿腹的臉。
她知道他那個黑色的行李箱裡有她的一條項鍊。她記得自己對他說過:「下次見面就是我們結婚的時候,到時你把項鍊還我。」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下次他們見面,真的是在婚禮上。
也許一切都是虛空。
也許到最後,人在世間謀求的一切都是枉然。人無論是富有,是貧窮,是美貌,是平庸,是智慧,是愚拙,是強壯,是軟弱,最後都會老去,死去,歸於塵土。人生就是一個趨同的過程。因而可知,謀求這世間的物質幸福是多麼枉然的一件事。興許那樣可以得到片刻歡愉,但那並不真實,也無法持久。
所以,我寧願將人生視作一次靈魂的修煉。既是修煉,無論是苦是甜,是艱難是輕省,我都樂於面對,樂於體驗。至於結果,我不大去想。
自有天地以來,萬物的結局大同小異。
飛機降落在希思羅機場。蘇揚面對的是一方陰冷沉悶的陌生國土。
一瞬間的恍惚,讓她幾乎想轉身離開,回上海,去廣州,去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和祉明在一起。可她也只是想想,理智始終占著上風,腦海中閃過的瘋狂念頭沒有讓她停下步伐。她順著人潮往外走,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也沒有退路。
隔著很遠,她看到人群里有人舉著一塊巨大的牌子,上面是端端正正的兩個字----蘇揚。她又定睛看了看,那的確是中文字,黑色,宋體。是接她的嗎?她並未約人來接機。
她有些迷茫,頓了一頓才又往前走。走近了,她看清舉牌子的是一個人高馬大、紅臉粗脖的英國大漢,戴著頂很難說清楚是綠色還是藍色的鴨舌帽,看上去有三十多歲,那紅紅的臉蛋和淳樸的表情就好像剛從農場勞作歸來。他一看見蘇揚就笑起來,接著跟旁邊的人說了句什麼。他身旁是四張更快樂、更淳樸的笑臉,是一個英國女人和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未等蘇揚開口,他們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歡迎歡迎。大漢從她手裡接過行李箱,自我介紹說,他叫米爾·麥康納,旁邊是他的妻子凱特,邊上的三個小鬼是他們的孩子。他們過於熱情開朗,讓蘇揚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而且要完全聽懂他們帶地方口音的英語也有些費勁。
凱特掏出一張照片和蘇揚對照,說她比照片裡看上去瘦一些。蘇揚看了一眼照片,果然是她自己。她很快弄清楚了,他們是從聖安德魯斯來的,受朋友之託來接她,要確保她頭次獨自出遠門不會遇上什麼麻煩,她的照片和名字都是那位朋友通過電子郵件發給他們的。
蘇揚問那個托他們的人叫什麼名字。米爾朝蘇揚笑笑,說:「你應該知道得更清楚呀。」蘇揚一臉茫然。米爾又說:「是北京的一位先生。」蘇揚頓時明白了。凱特輕輕拍一下她的肩膀,甜蜜一笑,問她被人愛的感覺是不是很好?蘇揚扯扯嘴角,說棒極了。
米爾隨後打了個電話,說人已接到,又把電話交給蘇揚。
電話里傳來李昂的聲音,「一切都好嗎?」蘇揚說:「都好。」李昂告訴她,麥康納是他的朋友,很可靠,讓她儘管放心。他又說,過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他愛她,她母親也愛她,叫她不要再做傻事傷害自己傷害他人。蘇揚有些煩了,連說知道了,國際長途很貴的,又是人家的手機。李昂最後說:「一定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回來。」
掛了電話,米爾說:「這下你相信我們不是人拐子了吧?」不等蘇揚回答,他們就哈哈大笑起來。隨後米爾告訴她,自己在一個高爾夫球場工作,是在球場上認識李昂和他父親的。那是,蘇揚想,有錢人誰不玩高爾夫?
蘇格蘭人熱情奔放,善良友好。蘇揚被麥康納一家前擁後簇著走出機場。她略有不安,說事先不知會有人來接機,實在抱歉,這樣麻煩他們。米爾慡朗一笑,說這不算什麼,再說他們也早就想帶孩子們來倫敦轉轉了。
聖安德魯斯位於蘇格蘭東部。米爾一路向蘇揚介紹這個因高爾夫而聞名的古樸小鎮,這裡沿途可見大量具有濃厚藝術氛圍的歷史遺蹟。米爾說以後要帶蘇揚好好遊覽參觀。蘇揚很疲倦,只能微笑著表示感謝。
麥康納夫婦把蘇揚領回了家,說樓上的客房已為她準備好。蘇揚吃驚,連說不用麻煩,學校有宿舍。凱特說,在這兒可以有個自己的空間。最重要的是,還能經常吃到她親手做的巧克力餅。蘇揚還要推辭,米爾卻已扛著她的大箱子上樓了。
母親的電話緊跟著就到了。母親說李昂安排的這戶人家很好、很牢靠,讓她乖乖住在那裡,叫媽媽放心。蘇揚沒說什麼,只是在心裡發笑。原來他們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步一步把她看得牢牢的。
蘇揚覺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她逃夠了,躲夠了,也讓別人操心夠了,傷心夠了。那麼就這樣吧,住在這這麼個熱鬧的大家庭里,也沒什麼不好。她跟著凱特上樓去看她的房間。
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鎮、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間,所有的事物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沖淡她的思念與傷感。
晚上,她同麥康納一家共進晚餐,耐心地回答孩子們關於神秘東方的種種問題,誇讚凱特做的牛排、沙拉和土豆湯。她和他們一起開懷大笑。
這真是愉快的一天,也是疲憊的一天。
當蘇揚最後獨自回到房間,她小心翼翼為自己構築的那一點快樂與堅強瞬間就崩塌了。原來她一點也不快樂,原來偽裝快樂是一件這麼吃力的事情。
打開行李箱,滿眼都是記憶。
離開酒店的時候,她將她與祉明六天共同生活的物品打包帶走。一副相框、一把勺子、一隻枕套……呈現在她眼前的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深情和他最後那不舍而憂傷的眼神。
他們相愛,卻要分開,這是為什麼?是為了他的名牌西服,還是為了她的碩士文憑?
一股衝動湧上心頭。她要給祉明打電話,要聽到他的聲音,要告訴他自己有多想他,要問問他,他想不想她。戀愛是這麼快樂又這麼痛苦的一件事。這真是公平。相愛有多甜蜜,相思就有多苦澀。戀愛中的人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要延長那甜蜜,縮短那苦澀。為了索取更多,必須付出更多。此刻,她就是這樣。她要表達,也要索取表達。她要檢查,要印證,要確保兩個人即使不在一起也始終心心相印、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