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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她從原先的小旅館搬出來,和他住到一起。

    他指指她拖來的小箱子,問:「這就是你去英國的全部行李?」

    她說:「我是逃出來的嘛,丟了一個大箱子在家裡。」

    他眼中有了一點傷感,伸手摸摸她的臉,說:「走,陪你去買點東西。」

    他們去逛酒店旁邊的IKEA(宜家)。這間北歐品牌家居店在中國風靡多年,以其簡約獨特的設計吸引了眾多年輕人。他們手挽著手,像所有在此採購、準備開始一起生活的小情侶一樣,溫馨又甜蜜。她不厭其煩地坐到一張又一張沙發上去,撫摸那些又大又軟的抱枕。她拉著他跑到這裡又跑到那裡,說將來他們的臥室要擺一張這樣的床,客廳要擺一排那樣的柜子。他只是笑,她說什麼他都說好。

    後來她看到一張紅色的棉布轉角沙發,一如她夢中所見,頓時呆立不動,眼淚又要出來。

    她終於能夠對他講述那個夢。

    他們有一個家,家裡有紅色的沙發和藍色的牆。木質窗台上擺滿綠色的植物,還有大株的百合花。他們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陽光明媚的早晨,他教哥哥和弟弟踢足球,她教妹妹彈鋼琴。他們一起掙錢養家,一起給房子還貸。他們的房子不大,但那是他們的家,是他們每天在一起生活的地方。他們會這樣幸福地生活一輩子。

    他並不回答她的話,只是微笑,像在縱容一個戀愛中滿嘴傻話的小姑娘。

    她執意買下床單、被套、枕套、一對靠墊、木質相框、花瓶和幾樣碗碟餐具,帶回酒店房間。即便只有幾天時間,她也要給他們布置一個家。被套是他們都喜歡的色彩,墨綠的底色,邊角處有暗紅的刺繡;他們用數位相機拍下合影,洗印出來,鑲嵌在相框裡,掛到牆上;又買了白色與粉色的百合花,插在灌滿清水的玻璃花瓶中,放在圓形茶几上;又去附近超市購買水果、沙拉醬、培根、速食麵,晚上自己動手做夜宵。兩人窩在沙發中,邊吃食物邊看電視。夜間常有老電影播出,兩人時而感動得眼眶濕潤,時而在沉悶的故事中相擁入睡。如此簡單溫暖的家庭生活,是她心中一直的渴望,如今暫時實現,雖明知沒有未來,但也是一份慰藉。他願意讓她快樂,陪她進行這飄在雲端的遊戲。

    這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六天,和他在一起,相擁相伴,寸步不離。遺忘了世界,也被世界遺忘。

    長時間地做愛。他們如此喜愛對方,以彼此的身體為美。他體力充沛,極願意取悅她。她初次發現自己的內在潛能,心中感嘆他的完美,或溫柔或粗野,都讓她心神蕩漾,為之沉醉。

    事後他將她攬在懷中,親吻撫摸她光潔的身體。她迷戀他的手觸摸在身體上的感覺。他有修長而性感的手指,指甲蓋是橢圓形的。她記得他的手指握住鋼筆的樣子,記得那些漂亮的詞句如何從筆尖流淌出來。她也記得高考後的暑假,在咖啡館,他用這些手指輕輕撕開糖包的樣子。她什麼都沒遺忘。

    她告訴他,多年來她一直幻想與他步入婚姻殿堂,為他呈上完美無瑕的自己。那是她一廂情願且不合時宜的夢。骨子裡她是個極為傳統和保守的人,行為上亦對自己有諸多嚴苛要求,無視時代狂潮帶來的享樂主義誘惑。當然,如今一切都成浮雲。她不想再追問其中的對錯。她只能接受現實。

    他仔細聽她訴說,虔誠而深情。他說,保守也好,放縱也好,沒有對錯。這些不是評判一個人的標準。人的價值也並非由這些來決定。每個人都應該聽從內心的聲音,要跟隨內心的意願。

    她沉思片刻,說道:「若是再有一次機會,恐怕我還是會那樣選擇。哪怕只有一絲機會,我也要嘗試,給你幫助,為你犧牲,這是我自認的生命價值。我的成長充滿壓抑,內心極度渴望燃燒,反叛對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這樣的人經不住你這般火源一樣人的誘惑。若這一生沒有遇到你,我應該永遠是個乖女孩。但沒有辦法,我已經被你點燃,直至化為灰燼,我都在為你燃燒。」

    他微微動容,握住她的手,說:「答應我,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了。」

    她自嘲地一笑,問:「什麼樣的事?與人上床?還是給人吃安眠藥?」

    「都別做了,好嗎?」他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她默默點頭。

    他們從未如此親近,夜夜相擁而眠,似有說不完的話,常常交談直至天明。

    她沉醉於這樣的傾心交談,也是在這些天裡,她漸漸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愛,很大程度上緣於一種深層的渴望:她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人。自幼深藏的叛逆,在一個渴慕的對象上實現,他映照出她的真實自我。

    她剖析了自己的心,便也有了更多的不安。現在的他,顯然是雄心勃勃,整裝待發。他有他的志向與去向,他不能帶著她。她離征服他還差得遠。在這看似美好難忘的一周里,他真誠投入,將身心交付於她,可所講所談都不過往事,沒有涉及以後。關於未來,他隻字不提。

    她知道,他只想好好陪她度過這一周,讓她安安心心地出國念書。而接下來,他有些大事情要做。他要遠行,要闖蕩,要冒險。他有的是能量,他的能量是不該被浪費在風花雪月上的。她隱隱地感覺到,野心在他體內積蓄已久,他的世界寬廣得讓她難以想像。

    那個不願面對的日子還是一天天近了。

    他訂了比她晚的飛機。他說他送她走,這樣她會好過一點。

    這是他們七年來第一次真正的分別。從高中到大學,無論是否是戀人關係,他們至少還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校。而接下來,他們將在不同的國家。

    離別的清晨,她在他懷中醒來。她悄悄起身,走到窗邊。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灰藍,有隱約的霧氣。房間裡很靜,只有空調輕微作響,吐著絲絲冷氣。空氣中混合著煙、香水、百合花,以及荷爾蒙的氣味。她環視房間,牆上的相框框裡,他們笑得燦爛;墨綠色被子的一角斜斜地拖在地上。他依然在沉睡,他的臉龐和身體在紗簾透入的微光下顯得健康而潔淨。百合花開得正好,花蕊飽滿,味道芬芳,恰是衰敗前盛放得最熱烈的時刻。

    她褪下身上的睡裙,走向他。她伏在他身上,親吻他的額頭、鼻尖、嘴唇、脖頸、胸膛。他在她的親吻中醒來,對她微笑,伸手撫摸她的髮絲,將她輕輕拉向自己。

    再一次地溫存後,她抬手摘下頸上的項鍊。這是十八歲生日時,母親贈送她的成年禮。細細的鉑金鍊子,小顆紅寶石墜子,戴上後從未摘下。她沒有多想,不知為何,就這樣摘下來按入他手中,鄭重得猶如按下命運的密鑰。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清澈透亮,好似含著淚。她說:「隔著茫茫人海,有一點念想總是好的。」

    她又說:「下次見面就是我們結婚的時候,到時你把項鍊還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說話,默默地把項鍊收好。

    去往機場的一路簡直如煉獄一般。他們坐在計程車后座。她說了一些話,他也說了一些話,隨後他們只是手握手坐著,久久無言。

    她只盼高速路會堵車,只盼司機開得慢些,再慢些。她甚至盼望此時有一顆彗星撞擊地球,讓時間停頓在此,讓一切凝固在這樣的狀態。可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路暢通無阻。

    車裡的沉默太過持久和壓抑,她隱隱感到異樣。她轉頭看他,見他似乎有話要說,又遲遲不肯開口。

    「怎麼了?」她問。

    他的眼神閃了一下,說:「沒什麼。」說完,隨即轉開了臉。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更讓她難受。但她知道,他不願意說的話,她再問也是徒勞。

    車很快開到了機場。他讓她先去值機櫃檯排隊,他去找個手推車。她說不用這麼急,航班還有三個多小時才起飛,可以先找個地方喝點東西,聊一會兒。她想同他好好話別。

    他說,先託運了行李再找地方坐也不遲。

    她聽他的話,拖著箱子往值機櫃檯走去。還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站在櫃檯旁的母親,身邊是那個被她留在家裡的大箱子。

    她心裡一陣酸澀,百感交集,亂了陣腳。她沒想好是走過去,還是再次逃離,母親已經看到了她,幾乎飛奔著朝她撲來,還沒到她跟前,眼淚已經嘩嘩地流了下來。

    「揚揚,你要急死媽媽啊!手機怎麼就不肯接!你這幾天都在哪裡過的呀,啊?」母親抱著她哭成個淚人。她含含糊糊地應了幾聲。

    她心裡難受極了。母親叫她揚揚,她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她不知母親在這裡等了多久,才把她等到。她一直不接電話,母親只能這麼找她。也許母親從一早就開始等在這裡了,母親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早晨六點鐘,航空公司的值機小姐還打著哈欠,母親已經打扮得整齊端莊,拖著個大箱子等在那裡,生怕錯過了她的女兒。蘇揚心裡難受,戀愛的激情瞬間就消退了,自責、愧疚和悔恨折磨著她。她抱著母親,說:「媽媽,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

    「這個箱子我幫你拿來了,裡面有我幫你織的羊毛褲。英國很冷的,你一定要穿啊,不然要得關節炎的。」母親又絮叨起來,眼淚漸漸收住。

    「你這小鬼頭,不想這麼早結婚,大家好好商量就是了。你跑了算怎麼回事啊?這不是讓人家看笑話嗎?你不想結婚就跑啊?媽媽也不要了?行李也不要了?你倒是瀟灑啊!我怎麼會養了你這麼個小人兒啊!」母親埋怨著,也心疼著。她二十三歲了,在母親眼裡卻是個永遠長不大的、不懂事的小鬼頭。

    「對了。」母親想起什麼似的,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急匆匆地對著聽筒說道:「找到了,找到了,哎,好。」母親掛了電話又對她說:「不是我講你,你這小鬼頭也真有本事,讓我們尋了你一個禮拜啊。你這一個禮拜住在哪裡啊?住酒店不要錢啊?我從小把你慣壞了!李昂這小伙子人好啊,一直在上海陪著我……」

    「李昂……他也來了嗎?」她擔心地吸了口氣。

    母親不理她的問題,繼續自顧自地說道:「這個男孩子是真的好,有教養,又懂事。你這樣莫名其妙地跑掉,人家也沒動氣,還反過來安慰我們,弄得我跟老頭子都不好意思了。你講講看,這樣的男孩子你到啥地方去尋啊?你還不曉得珍惜。」

    母親繼續數落著,蘇揚卻看到祉明推著行李車遠遠地朝她走來。看到母親也在,他站住了,僵在原地,沒有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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