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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40:24 作者: 未名蘇蘇
    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兩周後,祉明終於打來了電話,說前段時間在災區,電力中斷,手機充不上電,也沒有其他辦法聯絡她,現在他已回到北京。他語氣冷淡,透著消極頹靡的情緒。蘇揚問他有何事發生,電話那頭卻是無聲。過了一會兒才聽他說,他有個同伴失散了,是被洪水捲走的。她聽到他哭了。她問是誰,可是京大的同學?他沉默片刻,說:「你見過的,是張康。」

    蘇揚驚呆了。她與張康也算有過幾面之交。年輕鮮活的生命,說消失就消失。這個夏天竟接二連三有這樣的事。蘇揚心中感傷,止不住感嘆生命無常,原本想要對祉明訴說的那些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面對重大的災難和生離死別,個人的小情緒、小憂愁、小兒女情懷是那麼的渺小且不值一提

    六月中旬,天變得酷熱。祉明離開北京已經十多天,依然沒生命是一場敗仗

    京大學生參與抗洪而犧牲的新聞很快上了報紙頭版。祉明等人被媒體採訪,被樹為青年英雄典範。還有爆料說祉明非但親赴災區做志願者,還秘密捐款十萬元幫助受災家庭。媒體爭相追蹤此事,但祉明始終迴避,從未公開露面。這些事情蘇揚是通過葉子青了解到的,直到畢業離開北京,她再未與祉明相見。

    我曾不顧一切,去追尋當今社會最被看重的價值:成就、榮譽、財富、地位。我在其中迷失。無論怎樣為這些價值設定次序,它們終都是虛空。

    而後我試圖拋棄人類為自身製造的種種枷鎖,但我發現,枷鎖無處不在。我們所擁有的自由是短暫的。我們卻總用這短暫的自由來選擇某種方式的、長久的「不自由」。婚姻、職業、地位,諸如此類。

    生命是一場敗仗。作為個體我是卑微的,個體的自由如此有限。我不願再用這有限的自由去選擇奴役自己的枷鎖。

    然而,我不是逃遁者,也不是隱士。我付出能量給這個世界。我想有所作為。我只是不願為個體的物質幸福而掙扎。

    畢業後,蘇揚回到上海。這裡有她與祉明高中時代最美好,卻也是極為短暫的回憶。只是,四年之後的這座城,只有她,沒有他。

    祉明從災區回來後為人熱議,卻對任何人都避而不見。蘇揚從葉子青處聽到的消息也只是片面的。似乎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之後,他性情有變,讓人難以捉摸。

    祉明從江西回來後,又南下廣州,蘇揚曾給他打過電話,但只是匆匆聊了幾句。他很忙,無法與她多談。她並不失望,知道他如今已成了遠走他鄉的工作狂。他身上有股走南闖北的灑脫勁兒,總在追尋心中的理想。她再是不舍,也只能放任他遠行。

    出國前的最後一周,上海正值酷暑。蘇揚每日待在家中,度過最後的假期。一切都已歸為平靜。然而這天午後,當她沖了涼從浴室走出來,身著睡裙,擦著頭髮,抬起頭,竟看到李昂站在客廳中。她驚呆了。自從那天的事情之後,她一直沒見過李昂。她不想見他,只聽說他考了公務員,去了市裡的機關工作。

    母親已經在倒茶。蘇揚聽到李昂說:「這幾周我在江蘇一帶實習考察,今天剛剛結束工作,順道來上海看望伯父伯母,抱歉沒有事先打招呼。」

    母親端茶過來,說:「你想來就來,都是自己人,別這麼客氣,這裡就是你的家。」

    蘇揚還未緩過神來,他們已經客套上了。她不置一詞,走向自己的房間。李昂隨後跟了過來,看到她房裡的兩隻拉杆箱,問道:「行李都準備好了?」

    她嗯了一聲,背過身去,對著鏡子擦頭髮。

    「還在生我的氣?」他小心翼翼地觸及正題。

    「沒有。」

    「好吧,我承認,我不是順道路過,我就是特地來上海的。」他輕聲說,「那天之後你始終不肯見我,而我也一直抽不出時間。你知道的,畢業還有學生會的事,拖得我一直沒空。我今天特地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你知道,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行了,我知道。」她沒耐心聽這些。

    「你……還好嗎?」他看著她,目光掃過她的腹部。

    「沒什麼。」她含含糊糊地應付他。藥已吃過,生理期也很正常。這件事早就結束了,何必再提。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失望。

    他還想說什麼,她打斷了他,「對不起,你先出去一下,我得換身衣服。」

    李昂離開房間。蘇揚關上門,冷靜下來,鄭重地思考眼前的局面。

    李昂特地上門,絕非道歉這麼簡單。她必須想好對策,才不至於陷入被動。明明早已說過分手,卻沒有絲毫效力。甚至於,在發生了那樣可怕的一件事後,他僅用一句道歉便想跟她和好如初。看看他,一副謙謙君子模樣,多能討長輩們喜歡。這就是他的慣用手法。如此下去,一切又要回到從前了。

    該怎麼辦?蘇揚思考著,目光落到那兩件行李上。

    母親在外敲了幾下門,招呼蘇揚換了衣服就去幫忙弄下午茶。

    蘇揚開了門出來。客廳里,繼父正在看一場馬術比賽的轉播,李昂與他正聊著賽事。

    母親在廚房,叫蘇揚過去,讓她幫忙盛綠豆湯,再往每個碗裡加冰塊。蘇揚心事重重的樣子,躲不過母親的眼睛。她聽到母親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你不要作天作地,拎不清。人家特地上門來,你拉著一張面孔給誰看?」

    「好了媽媽,我有數,不會失禮的。」蘇揚一邊扯出微笑應對母親,一邊在心裡計劃著其他事情。

    「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裡在想什麼。你不想跟人家談了對不對?我告訴你,這女婿媽媽認定了,你要不知道好歹你就試試看……」

    「哎呀行了,都被人聽見了。」蘇揚一面小聲制止母親,一面趕緊端起綠豆湯往客廳走去。

    下午茶在客廳布置妥當。母親尤為熱情周到,對李昂噓寒問暖,又問及工作近況。李昂恭敬謙和,一一詳細作答。

    而後大家說起蘇揚即將遠赴英國,李昂停了下來,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

    屋裡突然靜了下來。蘇揚盯著李昂手裡的東西,凝神屏氣。千萬別是個戒指,她想。李昂打開盒子,鑽石的光芒閃耀奪目。蘇揚閉上眼睛,不露聲色地深吸了一口氣。

    「蘇揚,四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特別的姑娘,靈魂豐富,內心純真,外在溫柔,性格卻堅強,充滿智慧,又無虛榮之心。我愛上了你,並認定你是我今生的唯一。我是個認真的人,選擇了便會不離不棄。感謝你陪伴我度過的最美好的四年時光。今日,我向你請求,請求你讓我陪伴你度過今生。我會給你幸福,這是我對你,以及對伯父伯母的承諾。」李昂說完,目光灼灼地望著蘇揚。

    蘇揚母親又驚又喜,抬手掩口,望著面前的兩人,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繼父微笑不語,眼神里充滿慈愛與祝福。唯有蘇揚,毫無反應,只是驚訝過度,不知如何面對,礙於顏面無法立即回絕。

    空氣凝固了幾秒,無人說話。氣氛開始尷尬。李昂拉起蘇揚的左手,微笑地看著她,見她並無反對之意,便將鑽戒緩緩套上她的無名指。

    蘇揚母親的淚水終於湧上了眼眶。繼父摟住母親的肩膀,輕輕撫慰,像是怕她承受不住這突然的驚喜。

    蘇揚依然沒有反應。她被嚇呆了,望著手指上碩大的鑽石,只覺得自己在做夢。李昂後來的話幾乎沒有進入她的意識。她只是感到惶然,事情怎麼就突然到了這一步?

    李昂在同母親與繼父商量,看蘇揚的意見,是否要在出國前登記結婚。若是覺得時間緊迫,可以在她走之前先訂婚。母親說這樣也好。

    每個人都覺得這天發生的事出乎意料,又都覺得結果如此也未嘗不可。關於結婚還是訂婚,關於宴席怎麼個擺法,關於日子到底定在哪天,他們在看似輕鬆的閒聊中互相試探,其實所有的人都在看蘇揚的態度。表面上她沒什麼態度,她始終保持著一個禮貌的微笑,看上去像在聽每個人說話。

    她撫摸著手指上的鑽石,腦海中飛速地思考,如何才能儘快將它摘下,還給李昂。

    她同時感到憤怒,李昂這算什麼意思?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就算準她蘇揚在長輩面前不會駁他的面子,抑或認為女人都會在鑽石面前卑躬屈膝?

    李昂從小養尊處優,對生活有自己的安排和把握,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他在幸福的家庭中長大,對婚姻充滿信心,對家庭生活滿懷熱情。大學畢業,他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婚姻,難道他愛她真的已到如此地步?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這些都不重要,不值得她費心思考。他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她生命中的唯一另有其人,那個值得她追尋,值得她等待,值得她交付一生,那個十六歲就與之相戀卻從未得到過的男人,他才是蘇揚生命中的關鍵。

    母親和李昂還在討論結婚的細節,蘇揚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想起了電影《猜火車》中描述的生活----選擇職業,選擇家庭,選擇一個他媽的大電視。選擇洗衣機、汽車、鐳射唱機。選擇健康、低卡里路……選擇你的未來,選擇你的生活。

    她已經看到了她的未來,和李昂一起,選擇房子,選擇汽車,選擇一個他媽的大電視。

    她聽到母親說:「或者先去領證也行啊,現在其實也方便。」

    李昂笑笑,說:「看蘇揚的意思吧。」

    大家都看她。她只是微笑,不作答,一個主意在她心中成形。

    見她無意見,母親笑著說:「等會兒我去把戶口簿找出來。」

    李昂又說了句什麼,母親也說了句什麼。蘇揚微笑著,心跳卻亂了。她不要一個他媽的大電視!

    母親已經在留李昂吃晚飯了,又問他賓館訂好沒有,沒訂的話可以住在家裡。

    他們的談話零零碎碎地進入蘇揚的腦海。她現在腦海里全是自己的聲音。她在和自己討論一次讓所有人震驚的叛逆逃亡。

    母親站起來,說要去為晚餐做些準備。李昂說了一句讓母親別忙,他們又客套了幾句,母親便離開了客廳。繼父與李昂聊起北京的氣候、交通與房價。

    這時,蘇揚悄悄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輕手輕腳地鎖上了門。

    蘇揚看了一眼兩個行李箱,迅速決定拋棄那隻較大的。那裡面裝了大部分的冬衣,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她拎起那隻小箱子,用一根跳繩捆住箱子的把手,打開窗戶,把箱子從窗口慢慢地放出去。這根跳繩是一次寒假買的,沒想到卻在此時派上了大用場。小箱子裡只裝了些書本、證件材料和簡單的衣物,但仍有二十來斤。窗口在二樓,繩子放到頭了,箱子卻還吊在半空中,離地面約有一米。蘇揚索性鬆開手,箱子瞬間自由落體,咚的一聲落到了樓下的糙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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